升平二十二年

　　他们二人到京都已有一月，用余下不多的银子租了这房子后，更发地捉襟见肘。所幸的是，页栗有着一手祖上遗传下来的精巧的木匠活儿，才没有让两个走了千里雪路进京的人，到了京都反而饿死街头。
　　有了活命的生计后，两人也安心地过起了日子。页栗每日除了削木头刻木头之外，还得照顾至子俞一切起居。照顾至子俞这事，他从十四岁做起，做到现在已经八年了。页栗小时候就是个闷冬瓜性子，至子俞来了家里那年后就更闷了。
　　刚开始他是不会照顾人的，要么失手把至子俞摔到地上，要么笨手笨脚把至子俞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而至子俞自小做惯了少年，腿废了之后更是娇气，一点儿小饿小冷小苦笑痛便不得了了。页栗稍微把他弄疼一点儿，他就得跟爹告状，用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哭诉，得看见页栗被揍得眼青鼻肿，才会在一边呵呵地轻声笑出来，页栗恨得牙齿痒痒也奈何他不了。
　　这时页栗就会想，还是刚来家里时的至子俞好，无论再痛，都一声不吭，整整半年没说过一句话。明明只是残了双腿，却像连着嘴巴也哑了。
　　两年前爹生病，是在给至子俞做轮椅的扶手时突然晕倒的。眼看着爹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弱，开了各种药也没有丝毫起色，页栗急得好几次给至子俞穿鞋时穿错了左右。而到去世的那天，爹已是气若游丝。即使神志已经不清，临终前对页栗一直说的，也是“照顾好子俞”。
　　页栗原本很恨至子俞，恨不得把至子俞抽筋剥皮。而这天之后，突然就不恨了。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除了至子俞，他一无所有了。
　　独自照顾至子俞的这两年，页栗倒不觉得苦。至子俞其实话不多，只是偶尔说句话就能把页栗气死。而随着时间久了，页栗也习惯了至子俞的说话方式。有时候看着至子俞坐在轮椅上读书的样子，倒真觉得他像哥哥。在至子俞秋闱摘了解元之后，更是有种“我家有子初长成”之感。
　　这日，页栗刚把手上的木活儿做完，正准备去哪儿弄两颗钉子把那门窗再加固一下，未及动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响起。
　　不用猜，就这敲门节奏，准是娄六那小崽子。页栗把门打开，才开到一半，娄六便从他胳肢窝下窜进去，像个抹了油的小皮猴。
　　也不等他招呼，自顾自就拿了木凳坐下了，两支细胳膊在身侧两边晃荡着。一边玩着地上的木头残渣，一边说着：“页大哥，辛儿说东郊的梅花开得可好了，漫山遍野都是，页大哥，我们带上子俞哥一起去玩玩吧。”
　　说完，便扬起冻得红彤彤的小脸蛋，笑眯眯地看着页栗，眼里尽是希翼。
　　页栗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不行。”
　　娄六瞪大了眼睛，随即又垂下，像被霜打了一夜的菜叶。但随即屋里传来的一句话，又让他抬头傻笑了起来。
　　至子俞早就听见了屋外一大一小的对话，对页栗的果断也是忍俊不禁，想想也知道娄六现在的样子该多么可怜，忍不住便出了声：“小栗，我想看梅花。”
　　话音还未落，页栗便进了屋，对着至子俞重复了之前一样的话：“不行。”
　　至子俞也重复了一遍：“我想看。”
　　一个时辰后，看着屋子里两个比他大一圈的男人为了看梅花这种事对峙了整整一个时辰，娄六觉得有点心虚，忍不住想：难道看梅花这种事，真的很严重吗？
　　页栗看着至子俞气定神闲地翻完了两本薄书，已经拿起第三本《南北刺绣发展差异史》，难抑气愤，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想要你的腿了吗。”
　　至子俞头也未抬，便答道：“这两年已经好多了，已经不像往年那般疼了，你是知道的。”
　　页栗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堵，说话气息也重了些：“每个冬天对你而言都是酷刑，就算比往年好一点那也是疼的，尤其这几日更是最严寒之时，你平白无故遭这罪做甚。”
　　至子俞合上书，把书放在一旁的茶凳上，抬起头，看着页栗说道；“谁说我是平白无故呢。”
　　说完，仰头躺在轮椅上，看着屋顶，轻轻闭上了眼睛。
　　“没有多少时间了。”

　　天下皆知，大周有四大奇景，分别为豫州秋潮、行云峡落日、临山竹海、京都梅山。大周四景享誉天下，每年吸引成千上万异国他乡的名人雅士慕名而来，由这四景流出了不知道多少诗词。大周四大书院，也分别坐落于这四景之地。
　　景无高下，各景入各眼。但书院却能分个高下。位于京都的三省书院，便是所有大周子民公认的大周第一书院。三省书院在京都东郊的三省山上，传闻此山百年前曾有仙人在此坐化，留下四句碑铭：吾今三省吾身，悟吾道非道，乃痴妄之念，可悲可叹。三省书院的名字便由此而来。而这碑石，却早已失传。
　　大周四景中的京都梅山指的便是三省山。每年冬季，山上的梅树便尽数开放，漫山遍野地开了个遍，飘香十里不止。据闻是因为书院第一任院长酷爱梅花，在书院建立之时，便满山栽种了梅树。却未想到，后日这满山梅花却成为了大周的奇景之一，引了源源不绝的爱梅之人而来。
　　正月初六，巳时正，一辆简朴甚至略微简陋的马车从京都东门缓缓驶出。
　　“页大哥，你好厉害呀，竟然还会赶马车。”娄六从门帘中探出半个身子，凑到页栗身边。娄六心里实在太高兴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坐过马车呢。对他心中无所不能的英雄表示过崇拜之后，娄六缩回身子，对着也一脸笑容的辛儿咧了咧嘴。见着娄六那一脸猥琐相，辛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转头看向她的子俞哥哥了。
　　至子俞对着车内这两个活宝哭笑不得，便不去理睬，专心地看着手中的书。
　　才出了城门不远，至子俞便已闻见了淡淡的梅花香，便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撩开车侧小窗的帘子。车外是一片雪白，万籁寂静。这雪下了一夜，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只依稀见了稀稀落落的几处屋顶的灰色。当得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车里烧了火，本就闷，两个小人儿从上车开始叽叽喳喳吵了一路，吵得至子俞脑瓜子仁肿胀，索性便由得帘子开着，好通会儿风。凌冽刺骨的寒风漏进来，刺得至子俞一激灵，鼻尖和双颊眼见地红了。还未好好呼吸两口新鲜空气，便见一只小手把帘子“刷”地拉合了。
　　“页大哥跟我们说了，子俞哥哥身体不好，不能吹风，让我们看着你。”见着辛儿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至子俞心虚地转过了头，默默拿起了一旁的书，低头看了起来。
　　辛儿见子俞哥哥没有说话，便低下了头吃糖糕。只是不时用眼角余光向左上方瞄两眼，心里暗暗想，子俞哥哥真好看，平日里脸色苍白好看，被冻红了脸、白里透红的也好看。
　　为着至子俞身子考虑，页栗驾驶得极慢，离城门也就二十来里的路程，足足半个多时辰才到。娄六和辛儿两个小孩儿早已在车里坐得磨皮擦痒，车刚停稳，两个孩子便窜下去了。页栗从车后拿下绑住的轮椅，又上车抱下至子俞把他放在轮椅上，才腾出手把身上的的蓑衣取下来。
　　这时两个孩子已经在周围跑了一圈了，娄六窜到页栗跟前，指着右下方的一条小径：“页大哥，我们找到上山的路啦，就是那里。”
　　“不对不对，不是那里，上山的路怎么可能那么窄。你看，是那边那条人多的路才对。”辛儿跑到至子俞跟前，扬起红彤彤的小脸蛋，用手指着左前方说道。
　　娄六本来也不大肯定，但见着辛儿反对自己，便也不管了，想着反正要赢了辛儿，便板起脸，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胡说，我指的路才是对的。就是这条小路。”
　　至子俞和页栗当然看一眼便知道那条人多的大路才是正确的，但两人都不喜热闹，便走上了小路。娄六对辛儿做了个鬼脸，转身自告奋勇地上前探路去了。辛儿气得满脸通红，眼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想着娄六简直讨人厌，自己再也不要和他说话了。
　　“辛儿，辛儿，你快来看呀，这儿有一只松鼠！松鼠！”娄六贪玩，一直走在一行人最前面，蹦蹦跳跳在雪地里栽了好几个跟斗。这时见着了平日见不到的松鼠，咋咋呼呼地就往回跑，拉了辛儿的手就走。
　　辛儿早先下过决定不再理娄六，见这不要脸的小子拉了自己的手，本想挣脱开，但娄六把手拽得生紧，又想到那毛茸茸的松鼠，辛儿翻了个大白眼，也就随着娄六去了。
　　至子俞和页栗在后面慢行而上，至子俞见这两个小孩的趣事，笑得嘴里直吐白气，页栗面无表情推着轮椅。许是因为这是条小路，走的人不多，山路略微要陡峭些。轮椅也倾斜了一些，却并未看出页栗有多费力的样子，至子俞也似乎毫不关心，左瞧瞧右看看，像是一心在赏着景色。
　　途至山腰，两个小孩跑得急，玩得烈，打雪仗打得满身雪，说是想歇歇。一行人便打算歇息片刻，巧见前方一凸出的岩壁上有一小亭，至子俞指了指那小亭所在处，道：“就在那儿吧。”
　　走近小亭，发现已有人在，行至亭前才看清，竟是一白胡老人在煮酒。娄六辛儿见到生人，有些拘谨，乖乖站在页栗身后。这老人着一身粗麻棉衣，头顶的发髻也梳得歪歪扭扭，还有几缕灰白的头发散在两旁，脸色暗黄，手里拿着一小钳正夹着炭火往铁酒壶下的碳炉送，一副怡然自得生人勿扰的样子。
　　至子俞抬手做了个晚辈礼，并道：“ 晚辈一行乃山中游客，路过此亭，想进来歇息片刻，不知前辈是否介意。”
　　未听见响应，至子俞也不露急色，依然举着手。终于，亭中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回应。
　　“进来吧。”
　　小亭处于背风处，碳炉周围温度较高，温暖许多，页栗便把至子俞推在碳炉旁，自己站在轮椅一侧。娄六辛儿不知怎的，安分起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用手扫着身上的雪。
　　约莫有半个时辰，至子俞拱手告辞，老人始终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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