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升平三十年冬，十一月十六，冬至。寒风凛冽，雪漫京都。
　　古言：冬至到，吃水饺。冬日里天亮得晚，卯时已过，天空才微微擦亮，远方依稀残留着两抹蓝光，京都里便飘起了饺子的香气，吹淡了些大雪铺城的寒冷。
　　今年的冬天与往年比，莫名冷了许多，但还不至影响生活。京都繁荣，在京都的百姓，也比其他地方的百姓要傲气些，早早地起来做工，脸上溢着高兴，浑身散发着精神头儿。全城庞大而繁多的商业链条，缓慢而有序地转动起来。
　　路上积了一夜的积雪早已被扫清，倒不是为了做早工的百姓，而是为了赶着去上早朝宫里的官员们。本来朝会时间是十日一朝，当今圣上勤勉，自即位起，便天天坐朝。这可苦了众多臣子，日日寅时便得去宫里候着。
　　今日冬至本不必上朝，无奈最近北方战事吃紧，宫里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没日没夜地往北方前线送去。圣上最近也没了往常的儒雅之气，昨日才把一位劝和的郎中贬去了西南苦贫之地，把吏部尚书气得胡子都歪了——那位不幸的郎中，是他外侄子。据说这位在敢当众和圣上争论，圣上气得面红耳赤却又奈何不了的大臣，回家后被夫人骂得大气都不敢出。
　　娄六今日起了个大早，不顾老娘的诅骂，端了个装满饺子的大碗，撒腿跑去了下街第三个院子。虽然早，但院中的灯笼早已亮了，仿佛料中有人要来。娄六腾出右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缓缓开了个缝，缝中钻出个小小的圆乎乎的脑袋来。
　　“辛儿，看，我给你送饺子来啦。”像生怕对方看不到似的，娄六把嘴咧的大大的笑着，丝毫没注意到牙缝中的韭菜叶子。
　　“还是韭菜馅儿的，是吧？”辛儿也不拆穿他，笑呵呵地把他放了进院子。
　　“你咋知道？辛儿，你真聪明。”说完也不等回答，撒丫子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叫着：“辛儿爷，我是小六，给你送饺子来啦。”
　　从城东街上拦十个人，问谁的嗓门儿最大，十个人里有八个人都会答：“娄六。”那另外两个必定不是城东人。
　　至子俞到京都，听见的第一道声音，便是娄六的叫声。听着那道声音围着“饺子”二字说个不停，至子俞也生出了对饺子的兴趣。身边人眼利，知道他是想吃饺子了，低声问道：“我去敲门？”
　　“好。”
　　娄六刚把碗拿上桌，便听见了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吓得他小腿一哆嗦，以为是自个儿那河东狮般的娘来了。脑袋儿转个弯又想了想，娘要是来了，哪还会敲门，直接闯进来脱了自己裤子开打了。可是这大冬天的，谁会来敲门呢。娄六脑子还在转个不停，辛儿那边早跑过去开门了。
　　来人一袭青灰色袍子，袍面无任何花样。只袍领镶着一圈白色茸毛，领前一对玉白色盘扣，脚上一双白底灰面的布靴，一尘不染。手上抱着一团和袍领同样质地的毛团，双手插在其中，一丝缝隙未漏。再往上望，是一副微笑的模样，笑得温和，温和至似悲。而惊的是那肤如白雪，白得眉眼都模糊不清，眉疏唇淡，如远山朦胧，仿若下一刻就要化作天上飘落的雪，离这人间悲喜而去。
　　唯一能让辛儿不把来人当雪人的，是这雪人身下坐了一副木制轮椅。轮椅通体漆黑，也不知用何材料，但见样子应是用了不少年，仍未有裂缝和虫孔，可见木料之坚固。
　　是嘛，没有完美的人的，好相貌长在瘸子身上。辛儿心里暗暗想道。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辛儿马上看向雪人，见雪人仍然笑的温温和和的模样，没有怪她怠慢的意思，辛儿才放下心来。随即脸莫名涨得通红，磕磕巴巴地问了句：“有…有事吗？”
　　雪人未回答，旁边突然冒出了个声音，吓了辛儿一大跳：“我们想吃两碗饺子，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辛儿这才看到雪人身后的人，一位通身黑衣的男子。辛儿一下惊了一惊，不是因为男子相貌有多出众，反而是相貌平庸。辛儿每日见的基本都是相貌平庸之人，按理说并不会惊讶，然而这位黑衣男子，相貌实在是太平庸了，与雪人这般人儿一起，反而让辛儿觉得这副景象奇异。
　　迎两位怪异的客人进了屋，过门槛时，辛儿又是被惊了一跳。那黑衣男子看着相貌普通，身材也普通，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下稳稳当当的便抬起了雪人和轮椅过了槛。这一番连人带椅过门槛的功夫，也把屋里的娄六震撼了一番。
　　这时的页栗并不知道，那以后对他忠心得他一直莫名其妙的属下，是从这一幕里，生出的敬服之心。
　　辛儿手脚麻利地摆好了碗筷，又拿抹布把四角方桌再擦了一遍，才招呼客人：“吃吧。”辛儿的爷爷卧床多年，娄六早已把那一份送进了里屋。出来时见外屋三人都已入座，便也快速坐下。
　　这一顿饭吃得娄六小心翼翼，他吃了十三年饭，还第一次见吃饭吃得这么磨叽的人。当然，在辛儿看来，那叫优雅。优雅这词，还是昨天从爷爷那儿学到的。爷爷以前是个教书先生，后来生了病，神智偶尔清醒，偶尔混沌。要是赶上清醒的时候，爷爷能讲好多新鲜的书本上的故事。
　　吃完后，辛儿送两个奇怪又优雅的客人出了屋。黑衣男子再次展现了一次怪力气，娄六再次被震撼了一番。此时辰时过半，天已完全亮开来，地面上残留的积雪反射出微微刺眼的白光。
　　雪人微微低头，笑着道了一声谢，便由黑衣男子推着他远去了。辛儿在门口看着二人背影，等二人拐了弯见不着人影后，才转身回了屋。屋里娄六探出个脑袋，哈哈笑着：“辛儿，你猜刚才那俩人落下什么？他们落了一串铜钱呢！哈哈，这下咱俩能买好几包谢福记的酸枣糕呢。”

　　冬至过后，京都便渐渐热闹起来。年关将至，远方的游子、外出的商人、游历的浪子，都往家里赶。京都本就为大周最繁华之城，这下更是热闹非凡。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年货商人脸上笑开了花儿，恨不得全年都过春节。京都本有夜禁，圣上体恤民意，从大前日便把夜禁延后到了二更。这下城里更是闹翻了天，欢喜街的老妈子们这几日笑得脸上都多了几条褶子。
　　“这夜里也不得消停。你要是不喜欢，我们换一个地方住。”页栗拿起手边的木杆，微微探出身子，把窗子撑出一条缝。屋里人受不得冷，因此炭火烧得旺，要多开一扇窗散气。
　　至子俞坐在火炉前，膝上放着一本快要翻完的《古今瓷器杂论》。一边双手贴合搓了搓，又拿起钳子拨了拨碳，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闹也就闹这一时，春闱还早，不碍事。年关将至，搬家也麻烦，再说，这地方我看挺好。”
　　这地方是好，位于城东两个要紧的街道交界处。页栗一次性给了三个月的房钱，总的房价也算便宜。房屋虽小了些，但五脏俱全，关起门来也可以过得走日子。而至子俞选这处，究竟是哪一个原因，页栗住下来这几日，也估摸出了几分。
　　京都分外城和内城，从住的人来分，外城即是百姓官员的住所，内城即是皇宫，圣上一家子的住所。皇宫坐北朝南，占据城北二分之一。外城东面亦有上中下三门，中为中孝门，与西面三门中的中门顺恩门连接。这条街便为中孝街。而外城南面分东中西三门，东边为东安门，与内城南面东边的承德门连接。此街便为东安街。据说当年文王千里勤王，入京时便是走的这条街。
　　页栗二人所住之处，便是正德东街与东安北街的交界处。
　　“咚咚。”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页栗放下手中木杆，出了屋子，经过院子时，把一个崭新的做工精致的木雕拿在手中。
　　打开门，迎来的是一张微胖的笑盈盈的中年男子面孔。不等对方开口，页栗便把手中的木雕递到对方手中，并说道：“赵老板，昨天下午说的木雕。”
　　被称作赵老板的男子，闻言把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倍：“不用瞧了，小页啊，你做的我放心。”说完伸出左手向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吊铜钱，一边向前递一边说道：“这是说好的三十文，你数数看。”。
　　页栗接过铜钱，看也不看便揣入怀中，并道：“不用了。赵老板不看，我也不数。”
　　赵老板闻言，哈哈大笑着转身走了。一路头也不回地走到街角拐角处，却立马把木雕凑到眼前，前后左右地转着木雕，眼光如炬，似要把木雕看出个洞来。观察良久，似乎是确定了这木雕确实没有差错，轻吐口气，嘿嘿笑着继续走了。
　　页栗看着赵老板走了，便退身关门。回到暖烘烘的屋子里，刚坐下，便把怀里的铜钱掏出来，一个一个数着。数了两遍，确定是三十文无误后，便把一粒粒铜钱用麻线穿起来，放在了枕头下。
　　至子俞依旧坐在炭盆前看书，手中已经拿着另一本《大周民族简史》，对近在身边这一番较量仿若未闻。至子俞看书有个习惯，一向看两遍，第一遍快读，了解大概，第二遍细读，琢磨细节。若遇上了他极有兴趣之书，那便是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地钻研探究。
　　这本《大周民族简史》便已被他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书序中的第一句话被他的父亲刻在给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上，那是一对黑檀镶玉镇尺，这句话是：
　　众生皆苦，当持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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