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落入深如地狱的地方，下一刻，黑色潮湿的阴冷淤泥，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覆盖上来，先淹过耳朵，然后是眼睛，再然后是嘴巴，最后是鼻子。
　　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全身上下被包裹在冰冷的泥潭里，如此坚牢的禁锢。满目的黑暗中，空气渐少，恐惧仿若藤蔓，攀延着人的肢体而上，层层叠叠，要将人勒到窒息。
　　遥远的上空中，传来嘶哑而坚定的声音——
　　阿生，
　　阿生。
　　好好活着。
　　不要报仇。
　　淤泥逐渐堵塞鼻腔，脑袋因缺氧而阵阵眩晕，思绪涣散，眼前是扑朔迷离的画面闪烁而过，烈酒、骏马、长剑、湖泊……少年翻飞的衣袂。
　　“至子俞！至子俞！”
　　“醒来！”
　　蓦然睁眼，眼前是左摇右晃的木顶，身下是晃动不停的木板。至子俞抬眼，向左看去，是页栗面无表情的脸孔，细看却只有自己知道有一丝焦急。
　　“你又做噩梦了。”页栗平淡无波地说道。
　　至子俞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轻轻笑了声，道：“车上睡得不好。”
　　页栗没有回答。至子俞一边撩起窗帘一边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刚过汴州。”
　　窗外是荒无人烟的平原，天上的阳光正亮得刺眼。平原上整整齐齐码着规整的农田，田里的青苗抽出娇弱的嫩芽。嫩芽在和煦的春风中轻轻摇摆，水田里荡起清浅的波浪。
　　田边的大路上，是一条长长的车队。队伍不过二三十人，但马上魁梧的男人皆身穿铠甲，并环围着中间的马车而行。几辆马车大而精致，顶上皆插着大周的国旗。
　　此刻车队却突然停下了。
　　至子俞感到车厢蓦然稳当下来，于是撩开车帘一看，只见刘学正小步地跑过来，至车厢前方停住。刘学谄媚地笑着，拱手道：“至大人，眼下天色渐晚，前方刚好有一小镇，不如在镇上歇息？”
　　至子俞道：“好，劳烦了。”
　　刘学笑得满脸褶子：“不劳烦不劳烦。”
　　待刘学吩咐下去后，车队又重新启动。刘学回到车厢内，思索自出发这十天以来，自己还没有出错，深感满意。反正现在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死心塌地跟着至大人，总没错的。这次跟着至大人出使南楚，可要干好了，多么好的一个镀金的机会啊。
　　至子俞撂下帘子，轻轻呼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还是要找个机会和刘学谈一谈，让他别再这么热情了，那满脸的褶子，再加上猥琐的八字胡，实在令人无福消受。
　　发着呆，至子俞转眼又想到后面那两个车厢，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上面是怎么想的，如此官方的场合，竟然还给车队里塞两个女子。要是寻常女子便也罢了，偏偏还是天底下最出名的两个女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上面的用意，只是这一路行来，每到一个地方住宿，便引起一阵骚动，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至子俞轻声叹了口气，感觉脑袋越来越大，于是道：“小栗，帮我揉一下太阳穴。”
　　言毕，便将身子一斜，将头放在了页栗的腿上。随着手指轻重适宜的按摩，至子俞渐渐闭眼。
　　一刻钟后，车队终于进镇，之后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
　　页栗下车，将车厢后的轮椅取下。又上车，将至子俞抱下，放在轮椅上。
　　至子俞立刻双手朝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刘学适时迎上来，道：“至大人饿了吧，咱们这就进客栈里用晚饭。”
　　此时客栈里有小二跑出来，一看这么多人，且皆衣着不凡，于是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儿，高声吆喝道：“客官里边儿请！”
　　小二刚问道“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呢”，便突然呆住了。刘学回了两声“都要”，却不见小二回应，于是看向小二，发现小二一副神情呆滞、眼神迷离的样子，便随着小二的眼神看去。
　　只见两位分别身穿白色丝衣与黑色锦袍的女子迎面走来，穿白色丝衣的女子身材清瘦，气质高洁，步姿曼妙，如同谪仙下凡。而穿黑色锦袍的女子身材高挑，双手背在身后，步伐疏阔，若非身型凹凸有致，晃眼看去，倒像一位不羁的美男子。
　　只是头上皆围着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了一对眼睛。然而就只需要一双眼睛，就可使普通男子目不转睛了。
　　刘学看了十天，此时再看，依然晃了晃神，待回过神后，便用手拍了拍小二的肩膀，道：“小兄弟，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小二被拍得一个激灵，随即反应过来，脸色一红，尴尬地说道：“做！做！”
　　众人进到店里之后，便各自分配了房间。因为店小，房间不够，便统统两人一间。还好至子俞与页栗向来都是住的一间，不过刘学就要和别的糙汉子挤一挤了。值得一提的是，刘学那张猥琐的面孔下，竟然有着洁癖。
　　在房间里将东西放下后，除了两位女子在厢房里用餐外，其余众人便都到了一楼大堂里开始用晚饭。因为人多，小二便将三张桌子拼到了一起。
　　至子俞刚要将菜放进嘴里，却感觉大腿被人掐了一下，于是转头，甩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页栗道：“我头有点疼。”
　　至子俞问道：“严重吗？”
　　页栗想了想，道：“不严重，就是晚上会睡得比较沉。”
　　至子俞又问：“出来的时候带药了吗？”
　　页栗道：“带了。”
　　至子俞点点头，道：“那就还好。看来这顿我要少吃点，免得晚上起夜的时候叫不醒你。”
　　此时刘学突然插话：“页兄弟有头痛病吗，刚好我也带了药，待会儿我给你们送去吧。”
　　至子俞微笑道：“那就麻烦刘大人了。”
　　吃过晚饭，众人本想再喝点儿酒，被至子俞叫停了，说是出门在外，喝酒怕会误事。众人虽不解，明明前几日喝酒的时候至大人也没说不行，不过还是照办了。于是众人早早的便回房睡觉。
　　刚一进房门，页栗将门合上，至子俞便问道：“是什么毒？”
　　页栗摇摇头道：“不算是毒，原本应该是安神散，不过其中几味药的剂量加重了。见效比安神散慢，但效果更好。服用过的人，一旦入睡，不睡上八九个时辰是不会醒的。且若是与酒一起服用，药效加倍，即便直接睡死也不是不可能。”
　　页栗一边说着，一边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大布包。将大布包打开，里面还有诸多小布包，页栗拿起一个小布包打开，竟是几株不知何名的药材。
　　将两根药材上的根须扳下，页栗又拿起桌上的茶壶将根须洗了一番。随后翻开两个杯子，倒满茶水，便将药材根须直接用手指搓成粉末，落入杯中。
　　至子俞接过杯子，仿佛品茶一般，端起来先凑近闻了闻，又小小抿了一口，结果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小栗，苦。”
　　页栗翻了个白眼，将手中的另一杯水一饮而尽，便开始铺床。
　　至子俞皱巴巴着脸，小口小口地抿着药水，道：“是谁呢？我们这么个小使团，一没钱二没势，谁会对我们下手呢？”
　　突然，至子俞挑了挑眉，看来是想到了什么。
　　寅时初，小镇的屋子早已黑遍，静谧无比。至子俞睡得正香，却突然感到脸上一阵疼痛，于是怒气冲冲地瞪开眼睛，怒视着看向旁边的罪魁祸首。
　　却见页栗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随即开始比起手语。
　　“外面有人来，三个人。武功一般。”
　　睡前页栗便将窗户打开了，此时借着月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房间里的情形倒看得很清楚。此时至子俞也比划着问道：“去了哪个房间？”
　　“在隔壁门外停下了。”
　　至子俞点点头，没有惊讶。如他所料，这使团没钱没势，唯一有价值的，便是两个美人。现下果然是冲着隔壁去了。于是至子俞又用手语比划道：“先不轻举妄动，看看他们想做什么。你去听一听，同时用手语告诉我。”
　　页栗点点头，随即将被子掀开，如一阵轻风般掠去了墙边，附耳在墙壁上。
　　至子俞好以闲暇，撑着头，看着页栗赤脚立在地上，初春的温度还有些凉，但页栗却未感到寒冷，不由得心生羡慕这牛一般的体魄。
　　忽然，页栗眉头微皱，抬手开始比划。
　　“他们进了门。”
　　“他们抬了一个人出去。”
　　说着，页栗又掠到门边，蹲在不透光的木门下方，一边通过缝隙看着楼道里，一边手上依然向至子俞传递着信息：“抬走的是穿白衣服的。”
　　至子俞轻轻皱眉：青台？
　　正想让页栗现在出去将他们捉住，却见页栗突然神情凝重起来。
　　“有新的脚步声，一个人。”
　　“轻功非常高。”
　　只见页栗的神色渐渐平稳，呼吸变得轻缓，身体的肌肉也轻松下来，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不注意看，还真以为那儿是一团黑影。
　　但行内的人便会知道，这是顶尖的杀手才具备的素质。进入这样的状态之后，对普通武者足以一击致命，而即使是对同样顶尖的对手，也将是一场豁出性命的硬仗。
　　至子俞眼睛微眯，看着页栗竟然进入了这样的状态。猜想门外新来的人武功一定十分高明，于是自己也不再移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如同老僧入定，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控制着节奏。
　　约莫一炷香后，页栗终于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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