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升平三十二年，正月十六。
　　页栗至子俞一大早地便起来，吃完早饭，又装了一些腊肉糕点放在轮椅下，便出门了。
　　此时天色未明，空中飘着细细的雪，地面上的积雪却已被清扫干净，京都的清道夫总是起得最早的一群人之一。静谧昏暗的的街道上，页栗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撑着一把大伞，在湿润的地上不急不缓地行走。
　　至子俞将怀里的手炉移到大腿上，又伸手将裘衣领子捂了捂，随即将下半张脸都埋进了毛茸茸的衣领里，于是说话的声音变得嗡嗡的：“小栗，我看还是该买辆马车了。”
　　片刻，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嗯”。
　　随即又陷入繁长的沉默。雪声夹杂着风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狂啸而过，渐渐地，路边住户的灯亮得越来越多，及至拐入平安街，终于看见街道上灯火通明。
　　二人才刚拐入街上，便听见后方有人呼喊：“至大人！至大人！”
　　至子俞转头一看，原来是刘学，刘学穿着一身厚实的棉袍，翘着的八字胡上面还挂着一朵雪花，随着他嘴唇的闭合而抖动不停。
　　“恭喜至大人，入寺还不到一年便升为少卿，真是年轻有为啊。”刘学说着，一个大礼又行下去了。
　　“哪里哪里，也恭喜刘大人升为寺丞，今后还望携手并进啊。”至子俞笑着说道。
　　说话间，二人已走进鸿胪寺，霎时，从门前的守卫，及至沿途遇见的每个同僚，皆对二人恭贺不停。
　　“恭喜左少卿大人！”
　　“贺喜左寺丞大人！”
　　“至大人真是年轻有为啊哈哈……”
　　“刘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
　　好不容易挤出众人的重重包围之中，页栗推着至子俞迅速向东南角飞奔而去。
　　虽然升了官，但办公的房间并未变，也是至子俞要求的结果。这房间虽然偏僻了些，但也好在清净，门前还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茂有才早就在房前啃着红薯了，见至子俞二人来了，连忙放下红薯，满嘴红泥地鞠躬作礼道：“大人好。”
　　至子俞见他囧相，忍不住笑出声来，页栗也跟着勾起了嘴角。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仿佛一切都已走上正轨。至子俞终于在寺内被重视起来，交到他手上的事情渐渐重要起来，整理档案之事也交给了新上的主簿去做。
　　闲暇之余同孙王善文等人喝酒聊天。李信悯听闻最近被家里人正关在家中调教着。年后官员调动多，钟佰佰在吏部忙得昏天黑地，也不望来信恭喜至子俞升迁。只是最近孙良衣来得少了，王善文偷偷告诉至子俞，说是孙良衣最近和山淮楼的区无因姑娘牵上了头，正打得火热。
　　就这样过着规律安逸的生活，仿佛那些陈年的疤痕皆已消失。
　　但看不见，却并不是消失了，只是藏得深罢了。
　　这一日，茂有才领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进来，男子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卑职礼部尚书大人处下笔帖式，奉尚书大人令，召少卿大人去礼部开会商谈。”
　　至子俞一愣，一瞬后，问道：“尚书大人可有说是为了何事吗？”
　　“不曾。”
　　“好吧，我这就随你前去。”至子俞和页栗对视了一眼，页栗上前推着至子俞出去。中年男子步伐稳健，走在前面，似乎是考虑到至子俞坐着轮椅，因此走的速度并不快。
　　一路行去，路上的同仁们皆对至子俞抱以担心的目光。谁都知道前面的中年男子是尚书大人的助手，也谁都知道尚书大人不待见至大人。
　　刘学见状心里也在想，会不会是至大人升了官，尚书大人不高兴，叫过去要整治一番？
　　出了鸿胪寺，连弯也没拐，三人直接走向斜对面的礼部。
　　朝廷的机构装修得都差不多，清一色的灰砖黑瓦，结构简单直接，不具任何审美价值。将二人直直领到一间和别处没有任何的房间门口后，中年男子便抬手敲了敲门，道：“鸿胪寺左少卿大人到了。”
　　片刻，里面传来一声：“让他进来。”
　　中年男子向至子俞作了一礼后，便退下了。
　　至子俞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推开了眼前普通的木门，一阵温暖的气流铺面而来，至子俞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页栗将至子俞抬进去之后，便将门关上，站到屋外的台阶下。而这时，页栗方看见之前那位中年男子原来并未走远，而就站在对面的一丈远的屋檐下。
　　二人眼神撞在一起，随即便死死盯住了对方，再也没挪开过。页栗的身体越崩越紧，气势也越来越凌厉，但眼神依然呆滞。
　　片刻，中年男子低声道：“打一架。”
　　页栗摇摇头，道：“不。”
　　中年男子微微皱眉，问道：“为何？”
　　页栗道：“没必要。”
　　中年男子有点生气：“你认为我打不过你？”
　　页栗认真地回道：“我答应过他，除非必要，绝不动手。”
　　男子又道：“那如果我先对你动手呢？”
　　页栗道：“我不会还手。”
　　男子闻言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就没意思了。”
　　屋外剑拔弩张，此时屋内的气氛也没有轻松到哪儿去。至子俞转着轮椅来到屋子中间，只见前方一位面容和蔼的约莫五旬左右的男人正微笑地看着他。
　　至子俞转着轮椅上前，行礼道：“尚书大人。”
　　男人闻言，呵呵笑道：“私下里叫我伯父就好了。”
　　至子俞顿时抬手，神色微微惊讶。
　　“我以为你早就猜出来了呢。”男人身穿寻常的棉衣，手里握着一杯热茶，面色红润，仿佛一个正与家人饭后聊天的普通百姓。
　　至子俞微微笑道：“晚辈的确有过猜测，但没想到与尚书大人……与伯父关系如此亲密。”
　　“你父亲母亲唤我师哥，你说咱俩关系如何？”郑遖轻轻笑道，神情却严穆了些许。
　　至子俞脸色顿时咋变，神情震惊。
　　郑遖身体微微向前倾，看着至子俞问道：“怎么？院长没告诉过你吗？”
　　至子俞摇摇头，道：“院长从未对晚辈说过父亲母亲的往事。”
　　郑遖一愣，随即垂下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怪院长。虽然我是你父母的师哥，但在院长所有学生里，他最喜欢的，一直是你父母。而当年你父母的事，给院长造成了非常重的打击。他不愿向你提起，也属正常。”
　　片刻，至子俞点点头，无奈地一笑，道：“原来如此。”
　　郑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身前的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卷资料，道：“差点忘了正事。”随即将资料放在桌子对面，“开春后你就要出使南楚，这是上面下来的一些交待，你趁早熟悉一下。”
　　至子俞顿时一惊，讶异地问道：“出使？”
　　“对，应该下个月就会通知鸿胪寺了。我打算让你领队，这个资料你回去看一下，先做个准备。”郑遖以一副“今天天气不错”的口气说道，仿若丝毫没看见至子俞吃惊的神情。
　　至子俞问道：“这是院长的意思吗？”
　　郑遖摇头，道：“是我提的意见，院长同意了。”
　　至子俞无奈地点点头，道：“好吧，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的。”随即将桌案上的卷宗拿过，揣在了怀里。
　　“你不想去吗？”郑遖问道。
　　至子俞摇摇头，苦笑道：“我只是觉得，我来京都的时间还太短，时机还不够成熟，此时似乎不宜出头太过。”
　　郑遖也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院长……他的时间我怕不够了。”
　　两人就细节又商谈了一会儿，一刻钟后，郑遖挥挥手，道：“下去吧。”
　　至子俞抬手作完礼，推着轮椅转身向门口滑去，伸手正欲开门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
　　“考场上说的那句话，不是我本意。”
　　至子俞微微侧首，未曾抬眼，点了点头，低声道：“晚辈明白。”
　　随即，将门轻轻拉开。
　　即使在寒冷的冬风中，天上还飘着零碎的小雪，京都的百姓也依然勤恳地出工，卖力地劳作。街边的小贩使劲儿地吆喝，口中吐出朵朵白气，不时搓搓生了冻疮的手，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尖。
　　放衙后，至子俞与页栗坐在街边，点了两碗热馄饨，吃了起来。至子俞一边吃着，一边观察馄饨摊老板。他就有这个爱好，喜欢观察身边人的生活。
　　馄饨摊的老板年纪不大，约莫三旬，头上却白了不少。装钱的荷包上绣着一对喜鹊，绣工细致，但布料却不好，想必是家里妻子的做工。此时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老板却仍然吆喝得十分卖力。
　　当渐渐行人更少了，老板终于颓然，不再吆喝。随即开始一边收摊，一边同摊上唯一一桌客人闲聊起来：“两位大人，这么晚才放衙啊。”
　　至子俞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大人呢。”只因此刻至子俞身上套着厚重的裘衣，里面的官服盖得严严实实的，所以才好奇地问了。
　　老板乐呵一笑：“夏天的时候我就在平安街卖水果啊，两位大人光顾过小人的摊子。”
　　“原来如此。怎么你现在又卖馄饨了呢？”
　　老板叹了一口气，道：“小人本来是一直都卖水果的。但是现在的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啊，不多试几个路子，连糊口都不容易。想我爹那时候，生意可是一年比一年顺呢。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是太平盛世，无灾无乱的，这生意怎么就做不下去了呢。”
　　至子俞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在底层老百姓什么都没有，但韧性足，才叹了两声，老板便又开心地笑了起来，喜气洋洋地告诉至子俞：“我家那小子，昨天被先生夸奖了文章写得好，说不定能中个举人呢，所以生活啊，还是有盼头的。”
　　结了账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此时各家各户的烛光皆已亮起，烟囱上飘着白烟，传来阵阵菜香。页栗推着至子俞，行走在寒风萧瑟的街道上。
　　至子俞路边房屋上升起的炊烟，屋子里传来嬉笑打闹声，有母亲教训儿子的，有父亲叫女儿吃饭的，一路行过，百种喧闹。
　　至子俞轻声道：
　　“真好。”
　　页栗无言。
　　“但还可以更好。”
　　页栗无声地微微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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