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八月二十，北赵使团终于离京，鸿胪寺人却还连着加了几天班，整理谈判后的文件资料。至子俞在寺内突然变得受欢迎起来，以往众人与其交往时，十分客气矜持，谈判后却变得热情无比。至子俞也回以相应的热情，一时之间，鸿胪寺严肃的气氛也变得欢快了几分。
　　当将修改过无数次的战后协议递上去之后，鸿胪寺众人顿时轻松，眉头舒展了，强打起的精神也松懈了，顿时人人脸上皆带着几分了无生趣的迷惘。好在寺卿体恤下级，从二十五日开始便可以正常放衙，不用加班了，于是引起众人一阵欢呼。
　　这日，至子俞将最后一份文件交给茂有才，嘱咐他给右寺丞后，便与页栗离寺了。
　　酉时的天仍热得人心紧，阳光直透过皮肤晒着血液一般，热辣辣地像是要把人蒸成干尸。地面的温度仿佛比人体的还高，穿着浅底布鞋的行人走着路感觉像是踩在烫石上，同时热浪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至子俞右手摇着一把竹木扇子，一边不停地扇着风，一边心里念叨：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而身后推着轮椅的页栗，一如往常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与周围世界隔绝一般，除了脸色红些，一点看不出与其他在热浪里的人一样心浮气躁的神色。
　　二人没有走往常回家的路线，而是多绕了一个弯，换了条路线。这条路线刚好经过万丰路，万丰路是与承德街相交的一条胡同，这条胡同里住着一个美艳的独身中年女人，开着一家米店。
　　或许因为天气太热，这个时候出门的人也不多，而大多做工的人此时也还未归家，米行里没有客人，只有艳丽的中年女人穿着轻薄的衣裳，领口半开着，翘着二郎腿靠在店里的椅子上，昏昏欲睡的模样。还有一脸蛋红彤彤的女童，蹲在门边吃葡萄。
　　见着至子俞与页栗二人，女童怯生生地笑了笑，然后向里指了指。页栗从怀里掏出一个做工细致的小木马递给女童，女童见状十分惊喜，开心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看着。
　　至子俞还未开口问好，便听红娘先出声说话：
　　“你们两个小子，又来给我找事做了是不是。”
　　至子俞抿嘴一笑，道：“您说买多少斤米，今天晚辈就买多少斤。”
　　红娘闻言顿时坐起，胸口的衣领歪斜，露出一片白润的皮肤，道：“看来这次的事不小啊。说说看。”
　　至子俞将轮椅朝红娘转近了些，道：“并不是什么麻烦事，不过是想让馆里在北赵那边多加一条线。”
　　红娘闻言顿时笑出声，道：“这还不是麻烦事？”
　　至子俞脸一红，道：“对方现下只是个低品小官，但再过一两个月就说不准了，此时建一条线反而容易些。”
　　红娘又躺回椅上，懒洋洋地扇着风，道：“虽然在北赵建立分线不比南楚那般艰难，但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你姑且将详细情况说来听听，我做不了主，之后需将情况回报给馆里。”
　　至子俞点点头，随即道：“对方乃北赵礼部郎中，名卜易志，是这次出使大周的使团领队。在使团离京前，我与他建立了连系。”
　　红娘此时打断道：“我知道他，不过你怎与他建立连系，我以为会是薛召呢。”
　　至子俞摇了摇头道：“原本我也意属薛召。不过在与使团接触之后，才发现薛召虽善阴谋，但格局太小，靠不住。反而卜易志此人，绝不是馆里所描述的那种无能之人，而是一个极善伪装、心思深沉且忍力绝伦之人。北赵使团在大周大败而归，此次回去必定会受惩处，薛召一心以为他能将卜易志拉下马，自己上位。我看他却最终会功亏一篑。”
　　红娘仿佛对这些事没有兴趣，意兴阑珊地说道：“说重点，你想与他建条什么样的线？”
　　至子俞早已想好，此时立刻便回道：“单向的信息线。一，我要了解他的政治动向，大致的就行，不用太细。他很聪明也很擅长伪装，十分懂得用细节误导看者，因此不用听他说什么话，只看他做了什么事。二，此线还需能及时向他传递消息，但只负责单向传递。因为我不信任他，所以要警惕他，不能让他知道传递者，别让他顺藤摸瓜扯出这条线。”
　　红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还有吗？”
　　至子俞低头想了想，接着道：“其实现下最需要的作用是第一个，而第二个……希望永远也用不上吧。如果有用上的时候，怕也是这天下将乱的时候了。”
　　红娘闻言未回应，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来，丰硕的胸脯抖了两抖，只见红娘挑眉斜视着至子俞道：“这次欠我一百斤大米，记住了，别想赖账！”
　　至子俞笑了笑道：“不赖账，小栗抗得动。现在就买还不行吗。”
　　红娘哼了一声，回道：“上次那五十斤才买了多久？今天又抗回去一百斤，你俩是猪精变的还是怎么着？别人看见了怎么想？一个月后再来还账吧。”
　　闻言，门边吃玩着木马的女童笑出了声，呵呵地笑着。至子俞则是苦笑着连连道好。
　　红娘便装了五斤面粉，并收了双倍的价钱。而页栗给钱的时候犹豫了好半天，看得红娘最终发飙，把页栗用“吝啬鬼”、“铁鸡公”等词地一顿好骂，页栗才红着脸将钱币给了出去。
　　至子俞页栗接过面粉，又向红娘与女童道了别，刚走到门口，页栗正欲抬起至子俞的轮椅，红娘却突然叫住了二人：
　　“诶，等一下。”
　　至子俞将轮椅调头，疑惑地问道：“您还有事吗？”
　　却见红娘犹犹豫豫，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样子，至子俞见状也不催，耐心地等着红娘说出来又或是闭口不言。
　　最终红娘还是说了出来：
　　“你那位叫魏季的朋友，有消息了。”

　　二人一路沉默无言地回到家里，页栗将饭默默做好，二人拿起碗筷正欲吃饭时，却响起一阵敲门声。
　　页栗放下碗筷，前去开门，却见是孙府的小西站在门外，页栗甩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半年多下来小西也知道页栗不喜欢说话的脾性，仍然笑眯眯的，道：“我家主子知道前段时间至公子一直在忙与北赵使团谈判的事，所以便未打扰。今日知道使团已经离京，所以特意让小人来邀至公子一聚。”
　　页栗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小西无奈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份帖子，递给页栗，并道：“这是请柬，劳请页公子转递给至公子。”
　　页栗伸手拿过，又甩了个“还有事吗”的眼神过去。小西苦笑了两声，便作礼告辞了。
　　页栗回到屋中，将请柬塞给至子俞，便坐下开始吃饭了。至子俞拿起请柬打开，随后轻笑了一声，道：“孙良衣邀我二十九日在西市山淮阁相聚，这下带你逛逛天下第一的青楼去。”
　　页栗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同时仍张大着嘴巴往里塞着米饭。
　　二人吃过饭，洗漱后，至子俞又坐在窗边看了会儿书，页栗雕了会儿木头。亥时初，便熄灯上床睡觉了。
　　夏日的夜里，窗外蝉鸣不止，清风洗刷着院中的枝叶，发出轻微的响声。到了深夜里，热气早已散去，留着些余热也不熏人，白日里繁华喧闹的城市安静下来，只有西边还亮着一小团灯火。
　　至子俞躺在床上一动未动，页栗警觉，一点声音都能吵醒他。看着清冷白净的月光透过窗隙在地上印出一束光线，至子俞眨巴眨巴眼睛。
　　夜渐深，温度渐低，至子俞伸手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此时听见页栗的床位传来翻身的响声，至子俞轻声说：“小栗？”
　　片刻，至子俞看见页栗床边亮起一点光，光线蔓延，照亮了光源旁那张平凡木讷的脸。
　　“你还没睡吗？”
　　页栗摇摇头，道：“没睡着。”
　　至子俞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扶我起来吧。”
　　静谧的夏夜，在天空高悬的明月洒下大片的清辉，落在这权力汇聚之城的小小院落之中，照在院中人白皙的皮肤之上，泛起一层洁白光晕。院中人抬头望天，目光宁静而神秘。
　　页栗从屋中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至子俞身上，随即搬了一张小木凳，坐在至子俞身旁。
　　至子俞看着天上闪耀的繁星，一边思索着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一边缓缓说道：“还有几天就是寒露了吧？”
　　“还有三天。”
　　“怪不得大火星西沉了。”
　　说完这句话，至子俞便沉默了，页栗也未回应，二人沉默地看着天上的明月与繁星。
　　良久，至子俞方说道：“我记得魏季的家乡是在昌州瑞安县。明天你抽个时间去一趟米店，让红娘派人悄悄将他的尸身运回去吧。”
　　“哦。”
　　想了想，至子俞又补充道：“将家里的银子取一半，捎带着给他父母吧。”
　　“哦。”
　　再也无言。二人又在院中坐了一刻钟，直至至子俞打了一个喷嚏，二人才回房中重新睡下。
　　页栗将烛火吹灭，昏黄的光线褪去，屋中陡然陷入黑暗。但适应片刻后，却能看见钻进来照在地上的明亮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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