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沿途走在街上，仍有结伴的人群向东市走着，也有像至子俞一行见挤不进去便转身离开之人。人们欢快地交谈着，成群结队，笑意洋洋，对比显得至子俞三人气氛冷清。
　　但三人却没一人觉得尴尬，页栗沉默地推着至子俞，至子俞则与薛召交谈着，只是双方表情过于矜持有礼，一看便知不是熟稔之人。
　　约莫走了半刻钟，街道略微冷清了些许，又转入一条稍狭窄些的小巷，便见尽头处，一处三丈宽的大门上方的匾额，用古体雕着“云淡”两个大字，左右各站着一名书生打扮的店员。
　　右边的店员迎上前来，脸上堆着笑容道：“至先生，您来啦。”又看见至子俞手臂上的纱布，还未等至子俞回答，惊道：“哟，您这手怎么了？”
　　至子俞举起右手摆了摆，道：“没事，不过是不小心摔的。”又指向一旁的薛召，“这位是北赵来的朋友，想见识见识咱们的会馆，我便带他来了。”
　　店员一边领着三人进去，一边说道：“那真是我们馆的荣幸。”
　　踏进门内，眼前是一小池，池内各色小鱼在睡莲下游弋，池子两旁分别有一条石子铺成的路，通往前处两层高的楼房。踏进房内，一楼大厅里早已坐满了人，年轻的书生少年们聚集一堂，有些正高谈阔论，有些正翻阅典籍。一处位子都没剩，至子俞一行便朝着二楼包房而去。
　　“真抱歉，今天人太多了。”带路的店员歉意道。
　　“无妨，节日嘛，人多才热闹呢。”至子俞回道。
　　二楼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包厢，三人便坐了进去。各点好了茶后，店员便退下了。将至子俞推到窗边的桌子旁放好，又伸长手臂将厢内的窗户打开，页栗便从至子俞身下的轮椅底下的框中拿出一小块木头以及刻刀，坐在一旁专心刻了起来。
　　待茶上好，至子俞与薛召二人便率先相敬了一杯。
　　“至大人口才了得，心思敏捷，佩服。以茶代酒，敬至大人一杯。”说完，薛召一仰头便将杯水茶水喝尽。
　　至子俞笑了笑，道：“哪里，不过运气罢了。倒是薛大人心细如发，思维清晰，才让至某钦佩。”说完也将茶水喝尽。
　　此时二人杯中茶水皆尽，薛召拿过一旁炉上的茶壶，便将二人的茶水再次添满。
　　“至某手上带伤，倒是劳烦薛大人为在下加水了。”至子俞微微低头，以示感谢。
　　薛召将茶壶放回炉上后，便摆了摆手，道：“哪里。至大人的伤……哎，也是卜大人一时糊涂，还请至大人切勿放在心上。”
　　至子俞微笑道：“区区小事，自然不曾挂怀。”
　　薛召闻言面上感激一笑，心里唾骂：得了那么大好处，当然不挂怀了。
　　“听闻大周学子书生每次到清谈会馆，都会先确定一个谈话的主题，接着在谈话中各抒己见，以此吸收各种各样的思想，来促进自身的进步，对吗？”
　　“薛大人看来对此了解颇深呀。没错，确实如此，怎么薛大人也想效仿吗？”至子俞问道。
　　“入乡随俗，确实想试试。只是不知道该定什么主题好。至大人有何高见？”
　　至子俞垂头沉思片刻，随后抬头道：“谈话主题……我看，不如定‘谈话’二字，薛大人以为如何？”
　　薛召闻言，思索一瞬，便道：“不错，这二字妙极。”
　　“那在下不才，先开这个头，薛大人认为，谈话的基本要素是什么？”至子俞道。
　　薛召思考片刻，随后道：“如果要进行一场好的谈话，其一，须得双方秉持礼节，任何情况下皆不人身攻击，必须对事不对人；其二，要有清晰的逻辑，不得胡搅蛮缠满口胡诌，讲不过道理时不能耍赖；其三，知晓妥协，不能因为一场谈话而伤了双方感情。暂时我便只想到这么多了，至大人可有补充？”
　　至子俞微笑道：“薛大人说的很好了。只少了一点。”
　　薛召疑惑问道：“是哪一点？”
　　至子俞道：“谈话双方首先得真诚。”
　　薛召脸上笑意渐渐收拢，道：“可否细说。”
　　至子俞道：“如果双方皆没有足够的诚意，那谈话有何意义呢。”
　　薛召眯了眯眼，道：“那至大人的诚意是……”
　　至子俞没有立刻回答，不骄不躁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一副思考人生理想和生命哲学的样子。
　　薛召脸色僵了僵，深呼吸了一口，道：“至大人若展示了诚意，那薛某也自当展示。”
　　至子俞慢悠悠转回头，又喝了口茶，看着杯中的茶水在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下荡漾起剔透的波纹，缓缓道：“前日夜里，是薛大人派明小英来杀我的吧。”
　　薛召脸色顿时沉下，面色微黑，身体发硬，肌肉紧绷，坚毅英朗的脸庞渐渐收紧，额头上绽出两条青筋，凝固不动注视着至子俞。
　　至子俞眼皮也未抬，小口小口抿着清茶，仿佛真的是在品茶一般悠然自得的样子。
　　片刻后，薛召身体忽然松懈，神色渐渐恢复正常，眯着眼笑了笑，道：“至大人真是聪明过人，不知是如何知道的？”
　　至子俞也回以微笑，道：“说简单也简单，看这件事的受益人是谁便行了。卜易志不会杀我，杀我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一死，人人都会怀疑到他头上。卜易志虽性子冲动，但也不傻，否则坐不到这个位置。而且那天夜里，明小英根本不是真的想杀我，当然了，想杀我也不会派明小英这个根本不会刺杀的人来，他应该只是想伤我。”
　　“可是他却根本没伤到你，你还是受伤了。”薛召盯着至子俞的眼睛说道，又问道：“这纱布下真的有伤吗？”
　　至子俞笑了笑：“薛大人想看吗？”
　　薛召没说话，依然盯着至子俞的眼睛，似乎想从眼睛看到脑子里一样。
　　至子俞便接着说道：“唯一在你意料之外的应该就是你没料到小栗会武功，且打伤了明小英。不过我想即使没有小栗这个意外因素，我想你也一定有法子让我认出来明小英来，比如掉落个什么北赵特色物品之类。而伤了我会有什么后果呢？一旦我知道了来刺杀我的人是明小英，那我必定会以此事大做文章，大讹你们北赵一笔。”
　　至子俞顿了一下，口有些干渴，于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接着抬起左手拿起茶壶，往杯中加水。薛召见状，低头苦笑了一下，又抬头看了一眼页栗，道：“薛某的确没料到，至大人身边这位相貌平平的男子，竟是个武功高手。”
　　至子俞未回应，继续说道：“这件事怎么看对你们北赵都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还坏处多多。只是在下多年前便明白一点，对于某些人，利益是无穷大的。但对于另一些人，利益是一块饼，别人多了自己就会少。而卜易志，就是那个抢你饼的人。”
　　薛召垂头哼了一声，又看着至子俞歪头笑了笑。表情看似从容，细看却知道他嘴角扯得生硬。
　　至子俞接着道：“这件事中，大周得利最大，而实际上还有一个人也得了利，就是薛大人你。此番谈判北赵可谓是完败，作为领头人的卜易志回国后必定会受到惩处，而卜易志一倒，下一个上位的，除了薛大人还能是谁呢。想必使团中其他人也早在暗地里投靠了薛大人，回去在你们北赵上级面前，定会将所有过错都推给卜易志，而将所有功劳都推给薛大人吧。”
　　薛召闻言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至大人真是多智近妖啊。不过还有一人，得了比薛某更大的利。”
　　至子俞面不改色，道：“不错，在下也在这次事件中一鸣惊人，也多亏了薛大人这一番配合啊。”说着喝了一口茶水，“在下的诚意已表示完了，那薛大人的呢？”
　　薛召闻言一笑，僵硬的脸颊生生扯出笑容，道：“至大人此次事情之后，想必会被上级重视无比，日后升官加爵也不是难事。北赵与大周接触繁多，大周的朝廷中鸿胪寺是与我北赵礼部交往最多的部门，薛某本想与至大人结成一段好关系，日后来往互惠互利。不过现在，薛某已经打消这个想法了。”
　　至子俞好奇问道：“为何。”
　　薛召苦笑道：“至大人太过聪敏，在下自叹不如，若建立起联系，在下怕被至大人卖了还替至大人数钱。”
　　至子俞笑了笑，道：“薛大人抬爱了。”
　　薛召深吐了一口气，道：“但做朋友想必至大人也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了。”
　　“薛某敬至大人一杯。”
　　……
　　从清谈会馆出来后，薛召便借口告别了。
　　至子俞与页栗则一边逛街，一边闲聊。
　　“这个人，恶心。”
　　至子俞闻言，面露惊奇：“你还会骂人了？”
　　页栗不回答，反继续问：“他想和你结成什么关系？”
　　“就是有什么消息互相通知，有什么好处一起分的关系呗。”
　　页栗闻言轻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他要是不自己放弃，你会答应吗。”
　　至子俞想了想，道：“不会。他太笨了，猪队友会害死人的。有个更聪明的干嘛不用呢。”
　　“更聪明的？”
　　“是啊，卜易志喽。”
　　“傻大个儿？”
　　此时至子俞却没再回答，突然道：“小栗，我想吃街对面的李子。”
　　“要吃午饭了。”
　　页栗不耐烦地瞟了一眼至子俞，至子俞仿佛有所察觉般，一转头，一副无辜的样子对着页栗。页栗叹了口气，抬脚朝对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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