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大燕末年，四国鼎立，魏国与齐国打仗时，魏国曾将闵雪城抵押给北赵，以换取北赵军资设备及其他资源的援助，虽然在与齐国的战争中魏国胜了，但魏国当时战事耗费巨大，根本没有足够的资金来赎回闵雪城。后来，魏国败于我大周，最终灭国。而彼时我大周刚一开国后，就曾向你们北赵提出赎回闵雪城，你们却一直不予回应。”
　　“将闵雪城抵押给我们的是魏国，我们自然……”薛召及时出声反驳道。
　　未等薛召话说完，至子俞便接着说道：“大周祥乐二十三年，那年北赵与西辽正在打仗，最后决战之前，北赵也曾以同样的方式向我大周提出以城抵物，将朝扬城抵押给我大周，我大周也给了你们北赵等价的物资。但在战事结束后，我大周却分文未取便将朝扬城换给了你们北赵。”
　　“我们北赵是没给你们大周物资，但是那之后整整十年，你们大周进口到北赵的所有商物税费全免，而我们北赵进口到你们大周的商物税费可一点也没少。”薛召从至子俞的话中瞬间抓住自己以为的漏洞，高声反驳道。
　　“免收税费那也是为了我们两国友好通商，你们北赵在我们大周赚得也不少。而且，这和朝扬城有何关系？有任何资料文件证明免收税费是你们北赵拿回朝扬城的赎金吗？”
　　卜易志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大声吼道：“你这是强词夺理信口雌黄！你……”
　　至子俞丝毫没理卜易志，将声音抬高了两度继续说道：“事实就是——你们北赵确实没有给予我们大周任何赎金，而我国出于为两国友好考虑，便将朝扬城无偿还给了你们北赵！如果你们以魏国已灭不能支付赎款为由拒不归还闵雪城，那是否意味着我大周也能重新拿回你们没付赎款的朝扬城？！”
　　静默。
　　清晨的阳光因为夏日也变得炽热，一寸一寸挤进屋子里来，照在面对着阳光的人的脸上，映得其脸上的密汗泛着微光。北赵众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拭掉脸上的汗水，又互相对视了几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压力与震撼。
　　鸿胪寺人心里的震撼一点儿也不比北赵众人小，从许天微到最末的署丞，一行人齐齐看着至子俞，心想着：这还是那个温吞随和的寺丞大人吗。
　　而至子俞依然是一副温和的表情，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波澜不惊的样子。
　　片刻，北赵众人提出要单独开会商议，至子俞许天微随即也同意。待北赵人出去之后，鸿胪寺人便立刻一拥而上，围在了至子俞身边。
　　“至大人，您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啊？”
　　“至大人，您也太厉害了吧。”
　　“您真是一鸣惊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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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钟后，北赵人终于回来了，气氛陡然变得森冷。众人坐下后，面色沉郁的薛召缓缓开口：“要将闵雪城划给大周不是不可以……”
　　鸿胪寺人顿时面露喜色。
　　“但是这三百多年，我们北赵在闵雪城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耗费了很多心血，才将它建设成一座繁华之城。我们要求，之前谈的一百万两赔偿金减少二分之一，牛羊马匹及其它物资也统统减少三分之一。”薛召语气十分坚决，似乎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鸿胪寺人闻言，左右相觑，说着“这减得太多了”、“怎么也不可能减二分之一这么多”。最终刘学开口试探着问：“白银我们从五百万两减到一百万两已经是底线了，怎么也不可能再减五十万，你们必须再加点儿。”
　　薛召丝毫没有动摇：“不，一分不少。”
　　鸿胪寺人闻言面露为难之色。此时听见旁边传来声音：“对，一分不少。”众人转头一看，又是至子俞。北赵人顿时紧张起来。鸿胪寺人却纳闷起来：这寺丞大人帮哪边的啊。
　　至子俞又重复了一遍：“一分不少。一百万两白银和牛羊马匹等资源，一分也不能少。北赵必须全额支付，之前谈好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变。”
　　众人顿时瞠目结舌，且腹诽的也都一样。北赵人闻言心里想：这死残废是把我们当傻子了？鸿胪寺人心里想：寺丞大人是把北赵人当傻子了？
　　薛召气得发笑道：“至大人，你莫不是将我们当成冤大头了？这闵雪城我们投入了这么多精力财力，总不可能无偿送给你们大周，我们北赵只是输了一场仗，可还没到软弱可欺的地步！”
　　至子俞没有丝毫动摇，十分淡定地说道：“你们是投入了精力财力，可你们也从闵雪城获得了更多的利润。而且，如果说你们归还闵雪城要我们付赎金，那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将朝扬城的赎金也补偿给我们？”
　　薛召顿时沉默，北赵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在心里狂骂至子俞流氓无赖。鸿胪寺人也瞪大了眼睛看着至子俞，脑中闪过诸多语气助词。
　　而一直恍若入睡的钱益，此时终于抬起了眼睛，片刻又垂下了。
　　酉时末，阳光的颜色渐渐变成橙色，接着又开始变红，会同馆的门前守卫一如前几日一样加着班，略有几分懒散的面颊上染上了夕阳的光辉。
　　“今天怎么还没出来啊。”守卫小一皱着眉头说道。
　　“是啊，往日里酉时中就会走的。”守卫小二附和道。
　　“我还约了姑娘去听戏的，这下说不定姑娘就不等我了。”守卫小一叹了口气道。
　　“你跟人家好好解释一下就行……诶出来了出来了。”守卫小一小二顿时站直了身体，昂首挺胸目视前方。
　　只见以一颤颤巍巍的老人为首的一行人终于走了出来，老人身后是坐着轮椅的肤白男子和面黄肌瘦的瘦削男子，而再后面便全是围在那坐着轮椅的青年身旁的一小群主簿署丞。
　　“至大人才思敏捷呀。”
　　“真是出其不意啊。”
　　出了会同馆，至子俞与热情的同僚们颇废了一番功夫才终于告了别，页栗还未将轮椅转向，便听见许天微一边叫着“请稍等”一边赶了上来。
　　许天微走上前来，怯怯生生地道：“不知是否能与至大人同行一段？”
　　至子俞微笑着道：“许大人请。”
　　京都夏日的傍晚，橙红的天空将赤色的光芒散满街道房屋，路边摊贩皆蕴上一层红光，小贩们红彤彤的脸上覆着汗水，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叫卖：
　　“磨菜刀喽，一把三文。”
　　“新出炉的烤红薯，两文钱一斤。”
　　“冰镇酸梅汤，一碗只要一文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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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子俞页栗与许天微三人在酸梅汤的摊上坐了下来，各要了一份酸梅汤。
　　页栗坐在一旁沉默地喝着，至子俞喝了一大口，长呼了一口气道：“这样热的天气里，酸梅汤真是不能少。”说着看向许天微，“许大人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吧？”
　　许天微闻言，呛了一口，连咳了几声，咳着脸通红，于是至子俞伸手帮其拍着背。咳完，许天微抬手擦了擦嘴角的汤汁，道：“是的，确实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至大人。”
　　“请说。”至子俞收回手，端起酸梅汤继续喝着。
　　“请问至大人是如何想到用这件事、这样的逻辑来对付北赵使团的？”
　　至子俞放下汤碗，道：“因为我的工作啊。”
　　“工作？”
　　“因为我在寺内的工作之一就是整理档案啊。在北赵使团还未启程时，我便开始看关于北赵的所有新旧档案了。朝扬城这份档案其实重要度并不靠前，因此我也是前两天才看到的。在朝扬城这件事中，北赵之所以将其抵押给我们，原因在于虽然北赵与西辽的兵力悬殊略大，北赵对西辽，几乎是必赢的局面，但是北赵资源匮乏，装备落后，打仗全凭悍勇，要赢下西辽势必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因此才向我们大周借装备资源。事实上无论我们借或不借，北赵都会赢。或许是因为这点，抵押之后，大周甚至都未派兵前去朝扬城驻扎。最后结果也确实是北赵赢了，而因为他们没有同等的资源来赎回，因此才同意我们提出的免税十年。不过这条却并没有写在合约之中，我猜想了一些可能，最后觉得应该是因为——骄傲。”
　　“骄傲？”
　　“没错，骄傲。”至子俞将最后碗底最后一点汤汁也一饮而尽，接着伸手招呼老板娘再来一碗，待老板娘加完汤后，喝了一口才接着道：“北赵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强盛？“
　　“悍勇？”
　　“西辽也悍勇，为何打不过北赵？”
　　“那至大人认为？”
　　“因为团结。大家都说北赵人是蛮子，蠢笨不堪，其实他们比谁都聪明。在抵御外敌时，他们从不互相拖后腿，从不会把力量放在勾心斗角之事上。在战场上，他们信任彼此，他们的悍勇也正来自与对战友的信任。这点也是我们要向他们学习的地方。”至子俞打掉页栗欲第三次举起的手，道：“再喝就该腹泻了。”页栗瞪了至子俞一眼，终是没再举起手。见此至子俞方放心，转过头接着和许天微说话。
　　“不过他们却是能共苦，而不能同甘。直到五百一十四年前，耶律金统一六大部族之前，北赵仍然是部落制，六大部族皆认为自己部落信仰的神才是最高神，因此直到现在他们内部的分歧也并不小。这些信仰神的部落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骄傲。他们的骄傲让他们不接受其他神，亦不会接受其他国家的帮助，这意味着让他们承认自己弱小，不能凭自己打仗。对于从小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民族，承认弱小，对他们来说比死亡还可怕。所以我猜想，因此当初才没把免税十年这一条写进合约里。”
　　“那为什么他们当初还要向我们提出抵押？”
　　“因为北赵不是部落制了，他们是一个国家了。而一个国家的皇帝，是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子民白白送命的。可以避免的伤亡，当然要避免了。毕竟皇帝不是普通人，或许如果他是一个小士兵，他会宁愿战死沙场。但从他成为皇帝的那一天，他就不能以个人的思维来思考了，他必须抛却自我，为整个国家考虑。我猜想估计抵押之事，他也并没问过其他部落的意见。所以后来战事刚一结束，他便退位了，或许此事便占两分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归还闵雪城，还一分资源都不给，至大人如何料到北赵使团会同意这么苛刻的要求呢？”
　　“其实朝扬城一事，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罢了。真正让他们同意我们的要求的，不是我，不是朝扬城之事，而是大周的实力。”至子俞一边说着，一边将碗里的酸梅汤倒了一半给页栗，页栗顿时露出只有至子俞才看得出来的开心的表情，端起碗喝了起来。
　　看着页栗小口小口喝着酸梅汤的样子，至子俞笑了笑，转向许天微接着说了起来：“北赵强盛，可是我们大周更强。只要我们比他们强，我们的要求，他们就只能接受。今天我算是借着大周的光，仗势欺一回人了。”
　　“我明白了。不得不说，至大人思维敏捷，头脑清晰，在下佩服。”估计许天微平时没怎么夸过人，因此才一边夸着至子俞，一边脸羞红了起来。说完便举起碗，道：“敬至大人一杯。”
　　至子俞刚端起碗，便见许天微又被呛住了，不由得一边笑了出来，一边又帮许天微拍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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