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熟悉的身影，随着熟悉的晃动的幅度一同进来。钱益仍是那副随时都会倒在地上与世长辞的样子，左晃右摆地慢慢走进来，除了卜易志众人皆赫然起身，一番作礼问好后，钱益慢悠悠地在左侧首座坐了下来，众人方随即落座。
　　这一落座，气氛俨然不同，顿时剑拔弩张，双方摩拳擦掌，眼睛互瞪，头发倒立，战火一触即发。
　　终于，一道声音引爆了胶着的战势。
　　“堂堂大周就用这样的茶来招待客人吗？”早就不耐烦的卜易志率先开口。
　　“给喝惯生奶吃惯粗饼的人喝再好的茶又有什么用呢。”许天微旁边的刘学立刻反驳。
　　至子俞讶异地看了刘学一眼，转瞬心里便想明白了，按刘学的性子是永远不会做出头鸟的，他应该是听闻钱益今年便会退休了，又猜测顶上的多半是右寺丞许天微，到时候右寺丞的位子空出来，要是在这场谈判中多出点力，说不定他能补上。
　　双方一旦有人开头，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霎时之间，整个议事厅唾沫满天飞，喧哗吵闹，双方你来我往，吵到后面双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唇枪舌战得不亦乐乎。连许天微这个寡言少语之人，此刻也满脸通红地和对面一位面相憨厚之人吵得不可开交。
　　刚开始吵的时候双方还会顾及言辞得体，然而越吵越疯狂，尤其是吵得最大声的刘学和卜易志二人，已经激动得快要站起来了。
　　“五百万两？！贵国这大开口的狮子怕是没睡醒吧！”卜易志瞠目结舌地看着刘学，怀疑自己听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刘学没有丝毫心虚之态，义正言辞地回答道：“我国在此战中伤亡三十万人，五百万两乃是给战士家属的抚恤金，算下来每个家庭分到的还不到十七两，我国还要另外补贴，因此白银五百万两一点也不过分，非常合理！”
　　“一派胡言！你们此战出动的所有兵力加起来最多也就十来万，怎么可能伤亡三十万人！两三万就顶了天了！”
　　“还有因为战事而颠沛流离的百姓居民当然也要算上！”
　　“我呸！此战连你国边境线都没碰到，哪里来的颠沛流离的百姓！”
　　“听闻边境有战事，我国边境上的百姓日日惴惴不安惶恐不已，导致忧思过虑英年早逝，当然要算进战损！”
　　“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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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场中最奇怪的两人，便是至子俞与对面的薛召。
　　与一开始便争执得面红耳赤的其他人不同，二人先是沉默着互相打量了一番，然后才渐渐交谈起来，且说的也尽是些与谈判无关之事。
　　“听闻北赵的草原一望无际，每个北赵男人都习得一身好马术，有机会真想见识一番。”至子俞持着一副温和有礼的笑容道。
　　薛召眯了眯眼，也微微一笑道：“听闻大周但凡识字的男儿人人皆能作一手好诗，现下最流行的便是各式各样别具风格的清谈会馆，令在下牵怀已久，有机会倒想游览一二。”
　　“这有何难，待谈判结束后，定陪薛大人一游。”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客气客气。”
　　“哈哈，谦虚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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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了，场中最冷静的不是至子俞薛召二人，而是钱益，从一坐下他便保持着静止不动的姿态，半眯着眼睛，要不是没有打呼，寺内人就要以为少卿大人又睡着了。北赵使团将鸿胪寺人都挑衅了遍，却没人去挑衅钱益，只因看钱益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生怕随便刺激他一下便立刻魂归西天，这瓷可就碰大了，大周这些阴险的小人不将他们讹个底儿掉才怪。
　　假模假式的交流与喧闹怒斥的争执共同进行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到吃午饭的时间，两国人马也不懈怠，一边吃饭一边各自重新商讨战术，也未午休，吃过饭立即又开始一番新的的唇枪舌战。
　　眼下这八月初正是京都最热的时候，议事厅因其私密性也未将门窗都打开，临近午时，整个议事厅跟个蒸笼似的，众人一边声嘶力竭地争论，一边不停用手抹着汗，往嘴里灌着茶，情绪也更加地焦躁，至子俞这样怕冷不怕热的人，身上也起了一层薄汗，贴着衣服腻得难受。
　　一天下来，众人皆口干舌燥，喝了不知多少壶茶水，但及至散会，双方还怒瞪对方，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送走了北赵使团等人后，鸿胪寺人也没出会同馆，而是回到议事厅开会，商讨第二天的战略。
　　“下午有好几个地方都没发挥好。”刘学一副恼火的样子说道。
　　“是啊，再来一次我一定可以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的。”一位署丞也郁郁不平地说道。
　　见钱益与许天微皆是一副不想发言的样子，于是至子俞开口道：“好了，我们来研究一下明天的战略吧。”待众人安静下来，至子俞喝了口茶又接着道：“今天只能算是个暖场，一是让双方熟悉一下，二是让北赵知晓我们的要求。但是明天，他们肯定就会开始大肆压低我们的开价，而我们也要尽力试探他们的底线。严格来说，明天才算真正的谈判开始，希望各位同僚……”
　　第二日，没有人再晚到，众人皆提前了一刻钟到场，未到辰时，双方便已经开始辩论。这下双方针对昨日都改变了战术，变得更有针对性，气氛虽没有昨日那般喧闹，但言辞却更加锋利，情势也更加紧张。
　　至子俞与薛召也没有昨日那般客气了。两个人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此时至子俞才发现这薛召与北赵使团其他人真是不同，心思细腻，对言语上的漏洞总是一抓击中，也十分有计谋，时不时在话中给至子俞挖个坑。至子俞也终于严阵以待，两个人你来我往，明枪暗箭，互相挖坑挖得不亦乐乎。
　　又这么过了两天，到了第四天结束时，双方终于就金钱与资源赔偿达成了一致，白银由五百万两最终定为八十万两，牛羊由各三万头最终定为各六千头，以及其他各类资源赔偿。散会后，众人刚歇了一口气，随即在寺内会议中又被至子俞的一句话给吊起了心。
　　“好了，最简单的部分结束了。明天就要开始最困难的部分了，土地赔偿。各位同僚，咱们把之前的定好的战略重新再修正一下吧。”一小阵哀呼后，鸿胪寺人开始了比前几天更严肃的商议。
　　第五日。
　　如果说今日的会同馆议事厅的气氛算严肃的话，那前几日基本就算嬉闹。
　　双方郑重得面目生硬，仿若两军对垒般严阵以待，气氛沉凝得像是清明上坟。甚至过了辰时，双方仍是未开口，终于，随着阳光照进屋子，刘学依然是第一个抢先发言：
　　“众所周知，闵雪城及其附属村镇自古以来便是我大周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从历史还是从律法的角度来看，闵雪城及其附属村镇都是大周的固有领土，大周对其拥有无可争辩的主权。《湄潭公约》和《立嘉关公告》等，都无一例外地佐证了闵雪城属于大周；闵雪城是我们大周的领土，是我们的一部分，是我们的亲人……”
　　“如果从历史角度来看，我们承认闵雪城曾经是属于魏国的，可魏国在几百年前就已经灭了，而那之后三百多年来一直是属于我们北赵，在这座城市上我们花费了无数钱财和资源，才把它建成今天这样繁华的城市，并且这座城市的人民，也都认为自己是北赵人，这是我们全国上下共同的认知。并且就算要归还，我们也只将这座城市归还给魏国，这座城市从来就没属于过你们北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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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夺领土和资源从来都是国家发动战争的主要目的，资源可以再生，但任何国家在领土问题上都是斩钉截铁分毫不让的，即使那块领土只是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虽然大周近一百年来和北赵的战争断断续续，基本每隔八九年就会打一次，不过战势都不大，大周绝大部分时候也都是赢的。且北赵派使团来大周一百年来就不下五次，大周亦是，像这次领头的钱益便是第二次接待北赵使团了。不过在谈判中，大周提出割让领土，这才是第二次，而且上一次是五十年前了。可想而知这次的谈判会有多艰难，但上面发了话，下面的人再难也必须硬着头皮上。
　　第八天，第九天……在闵雪城的问题上双方依然没有达成一致。直至第十天。
　　北赵使团中的人，除了薛召，没有人将至子俞放在眼里，众人给其打上的标签只是“讲话温柔的残废”而已，甚至参与谈判的鸿胪寺人也没人对至子俞抱有任何希望。直到八月十三那天的早上。
　　第七天， 谈判的第十天，辰时刚到，众人刚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准备开始辩论时，只见那个在左侧第二位坐着轮椅白得发光的年轻人，不知从哪儿掏了一大摞纸张资料出来，重重地放在了桌上，众人皆是一愣，鸿胪寺人疑惑地看向至子俞，北赵众人也看向至子俞，薛召眯了眯眼，神情严肃了几分。只有钱益仍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至子俞将资料一把推向对面的北赵众人，随即第一次在谈判中率先开口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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