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至子俞就这么一连在寺内整理资料整理了三四天，在北赵使团觐见皇帝、游览京都风土人情及吃喝嫖赌之后，双方终于进入了正题。
　　这日至子俞正坐在屋内阅览着，门外忽然窜进一个脑袋。
　　“寺丞大人，寺卿大人叫您去东二间。”刘学堆着笑容进来，嘴上油亮的八字胡随着他说话不停地颤摆。
　　“叫我吗？”至子俞放下手中的书卷，疑惑地问道。他来寺里快三个月了，寺卿还是第一次召他。
　　刘学依然挂着他那猥琐却不自知的笑容，道：“是，是叫您呢。”
　　随后，页栗便推着至子俞，与刘学一同走向了东厅。
　　虽然每次开会时至子俞都在，上次讨论使团迎接方案时也被叫去，但寺卿从来没让至子俞发过言，连眼神都没给一个，至子俞从头到尾都只能坐在末座默默听其他人讨论。众人皆以为至子俞是坐实了被上级排挤的传言了，没成想今日却叫他过去。一路上路过的同僚皆讶异地看着这行人。
　　走到一扇和其他房间没有什么区别的门前，刘学终于停了下来，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只听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谁？”刘学顿时满脸褶子地腻着声音道：“寺卿大人，左寺丞大人到了。”
　　顿了片刻，里面才传来回应：“进来吧。”于是刘学半躬着腰轻轻推开门。页栗提起轮椅将至子俞抬进去后，便退了出来。
　　东二间不是议事厅，而是寺卿大人自己的办事间，寺内人皆以进过东二间为荣，这也是至子俞第一次进来。至子俞一进门，便闻见一股浓郁的檀香，浓郁得腔鼻，不自禁打了个喷嚏，至子俞尴尬地抬眼看去，却见寺卿大人仿若未闻般地埋首写着帖子。至子俞按例作礼问号后，未敢多打扰，默默转着轮椅等候在一旁。未过多久，便听见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不想寺卿大人还叫了其他人。至子俞转头看去，却见是左少卿钱益进门，紧跟着后面又进来一位瘦得眼眶凹陷的青年，正是许天微。
　　左少卿钱益，已年过七旬，头发尽白，怕是寺内所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且德高望重，连寺卿大人都对其礼遇有加。只是年纪确实太大了，不仅走路时左摇右晃，让旁人提心吊胆怕他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上，就连开会时也常听见他的呼噜声。最近寺内传言说这位老少卿今年内便要隐退了，众人皆猜测顶上的应该就是许天微，毕竟是尚书大人的外侄子。而至子俞，根本没人想到他那儿去。
　　刚进来的老少二人向寺卿大人行礼问好后，便转身同至子俞互相作礼问好。
　　“坐吧。”一直俯首埋案的寺卿大人此刻终于抬起头来说了话。钱益晃晃悠悠地坐下，许天微也在至子俞对面坐下，而至子俞……一直都是坐着的。
　　蒋忠放下纸笔，看着下面三个人，揉了揉太阳穴，缓声说道：“明日便要开始和北赵商讨战后诸事了，你们准备得怎么样。”
　　三人齐声回答：“下官已做好准备了。”
　　蒋忠又拿起一旁的茶杯茶壶，一边倒茶一边说：“没做好也不要紧。最终能把赔偿谈得让陛下满意就行。”
　　三人未敢搭话，蒋忠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这场谈判就由你们三个负责吧。钱老经验丰富，他为首，你们左右两个寺丞给他打打下手，行吧。”
　　还能说不可以吗。三人声音都抬高了两度，齐声答道：“下官定不辱命。”
　　蒋忠自始至终也变什么表情，一副疲惫得不想说话的样子。此时将案头几张薄纸递给身后一直站着摇扇子的助手，助手将手中的纸张分发给坐着的三人。
　　“第一张是这次谈判必须要谈下来的东西，第二张是能谈得下来最好，谈不下来就换成其他东西。”
　　至子俞接过纸张一看，面色不改地浏览着。另外两人却是焦虑得头都大了，上面的人可真会提要求，这下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三人出了东二间后，又约好吃过晚饭后在西侧厅开会商议战略，便各自回自己的事务处了。
　　至子俞回到东南角落小小的房间里，又把袖中的两张薄纸拿出来看，眉头深皱。页栗见状，走到至子俞身后也一同看了起来。
　　“很难吗。”
　　至子俞摇了摇头，道：“牛羊金银什么的倒不难。只是陛下竟想要这座闵雪城。”
　　“闵雪城？”
　　“闵雪城，大周东北边与北赵交界的一座小城，经济颇为繁荣，许多在两国之间行商的小商人皆来自此城。此城不大，没有军事力量，论经济实力也远远比不上嘉裕等大城，只是……”
　　“只是？”
　　“只是要拿闵雪城，这次的军功还不够啊。”

　　吃过晚饭，页栗便推着至子俞向西侧厅前去了。不同于高门大宅那么多弯弯绕绕，鸿胪寺等朝廷机构布局十分简洁，在寺内去其他地方，转弯基本不会超过三处。
　　到了西侧厅后，方发现厅内早已有人，乃是许天微，二人互相作礼后，便默不吭声地相对而坐。未过一炷香，左少卿钱益也一晃一晃地到了。谁知至子俞许天微二人礼还未作完，这位左少卿便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打起盹来了。
　　至子俞与许天微对视一眼，无奈地扯出一个苦笑。至子俞知晓许天微不善言辞，便主动开口：“许大人吃了吗？”
　　许天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道：“吃了。”
　　至子俞一愣，随即笑了开来，他其实挺喜欢同这样的人打交道，简洁明了效率高。且至子俞对上这类寡言少语之人有丰富的经验，因此在至子俞的热情引导下，二人便融洽地讨论了起来。
　　“许大人，你看白银的的数量，我们先报五百万两怎么样？”
　　“好的。”
　　“许大人，你看牛羊的数量，我们先报三万头怎么样？”
　　“好的。”
　　……
　　八月初四。
　　至子俞提前了一个小时起床，此时页栗已经做好了早饭，二人围在桌子前吃了起来。页栗做的红薯粥乃是一绝，香浓可口，至子俞很快便吃完了。二人随即出门，朝承安街走去。路过常买茶叶蛋的街角小摊，阿婆热情地同至子俞打着招呼：“今天这么早啊。”
　　至子俞也笑着回应：“是啊，阿婆也早啊。”
　　走过街角，二人没像往常那般转弯，而是继续往北处走，直至半刻后看见会同馆三个大字的匾额。
　　此时天色尚未明亮，而匾额下已有不少人在门口等候了。鸿胪寺内的两个署丞看见至子俞来了，于是小步跑过来问好：“至大人早啊。”
　　至子俞将手中两袋茶叶蛋递过去道：“还没吃早饭吧，路上看见顺便买的。”两位署丞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连声感谢。
　　页栗撇了撇嘴，心里骂着至子俞收买人心。这茶叶蛋才不是特地买的，而是因为以往每天都会买那阿婆的茶叶蛋，不过今天早上的粥喝得太多，再吃不下其他东西了，可是看着阿婆的热情的目光又不好不意思不买，所以才买了两袋，这厢倒是被他找到不浪费的法子了。
　　进馆后，踏进议事厅，至子俞方发现，鸿胪寺内除了左少卿钱益大人以外，其余诸人皆来齐了。许天微坐在左侧第三个位置，至子俞与其打了招呼后，便在左侧第二个位置上坐下了。而北赵使团的人现下竟一个也没来，不过离开始时间辰时还有一刻钟，众人也不着急，小声地交流谈话着。
　　时间渐渐流逝，众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离辰时越来越近，终于有个官员忍不住说道：“这北赵的蛮子也太没礼数了。”口气义正言辞，仿若不知自家的领导也还没来。
　　直至离辰时约莫还有一盏茶时，才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
　　“北赵使团到！”外门一位鸣赞响亮的声音响起。
　　及至一行高大强壮的人走进厅中，鸿胪寺人瞬间收敛起脸上的不屑，换上得体矜贵的微笑，克制有礼地站起身来，与北赵使团的人互相问候介绍。
　　至子俞在人群中一边温和的笑着，一边观察对方人员。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中年男子自当是使团领队，卜易志，一脸傲慢，隐约有股傻气，怪不得红娘的册子上说他不足为虑。不过至子俞向来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因此也不会对此人掉以轻心。而其身后一位身型壮硕、相貌英武的男子，应该就是薛召了，其五官深刻，棱角分明，想必在北赵定是个美男子。
　　而这几人之中，另至子俞更多看两眼的其实是那位来打酱油的主事，主事名叫明小英，身材与北赵众人相比略微瘦削，但在大周也绝不算矮小，最特别的是他样貌看上去十分年轻，像是十五六岁一般，无奈册上除了他名字并没有其他资料，但至子俞下意识地对其仍多看了几眼。
　　此时双方终于坐下，而双方一坐下，大周这边空空的首座，便赫然在目了。那位北赵使团的领队卜易志顿时站起来，大声说道：“你们大周就是这样待客的吗！？客人都到了，主人还没到！”
　　寺内官员犹豫着要不要赔礼，于是齐齐转头看向左侧，见至子俞与许天微二人皆气定神闲地稳坐如山，便也跟着默然不语。
　　见卜易志又张口欲说，至子俞赶忙先开口，无他，只因不想再被口水溅到。
　　“各位莫急，还没到辰时呢。”
　　卜易志愣了愣，想张口却又一时间找不到理由，只好愤愤地坐下，还瞪了至子俞一眼。
　　时间渐渐流逝，香渐渐烧尽，北赵众人的脸色的越来越青。在香还剩最后十分之一未燃的时候，外面鸣赞的声音终于响起：“鸿胪寺左少卿钱益大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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