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砂行

　　夜幽潭的议事堂一向是极清净的，若非有重要的事情商议，宽敞的厅堂便也只有代管主唐久朝常在这里守着。唐久朝是个面容和善的老头儿，心下倒也颇有主意，在江燃回到夜幽潭之前，一直都是他在暗中维系着夜幽潭的运转，使得这个神秘的江湖组织不至于在江千夜死后彻底瓦解。因此，即便是潭主江燃，也要对他礼让几分。
　　转眼快到晌午，唐锋雪风风火火从外面赶回来，首先到议事堂去见过父亲。
　　“爹。”
　　“雪儿回来啦，事情还顺利么？”唐久朝一开口，下颌的长胡须随着嘴巴张合微微颤动，黑白掺半的发丝散在肩头，迎着从门外涌进来的温热的风轻轻摇曳。
　　“已经办妥了，我这就去找潭主汇报。”说罢，唐锋雪转身急匆匆就走。
　　虽为女儿家，可她从小就是男孩儿的性子，做事沉稳利落，说一不二，就连衣着都是几套飒爽的劲装，撒娇发嗲她最是不屑，只有在江燃面前才会稍显得温柔些。
　　目送唐锋雪出门，唐久朝笑着摇头一叹。到底是了解女儿的心思，想当年他与江千夜亲如兄弟，原是一桩好事，可他看得出来，江燃如今尽管冷着那北宫家的疯丫头，可他撑不了多久，两人又该和好如初了，只怕是他家雪儿枉费了一番情衷。可毕竟女儿大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过多管束，只想着等她自己吃到苦头，自然知难而退。
　　唐锋雪精明得很，又怎会不知江燃心系谁，然而覆水难收，平生第一次心动，即便万劫不复也不后悔。
　　出了议事堂的门，唐锋雪径自左转去往后面的书房，一路脚步轻快，伴着鸟鸣花香，心里也愈发敞亮。唐锋雪是不会受儿女情长牵绊丧失自我的，除了必要的关心，她也从未有半点儿越矩。
　　举头便是书房门外，唐锋雪驻足，恭敬地唤了一声：“潭主。”
　　门霍然大开，江燃缓缓放下书本，抬眼看过来，冷冷清清的语气将主仆不远不近的距离把握得刚刚好：“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唐锋雪略一颔首：“属下已经把他交给一个小乞丐，只是眼下……全城贴满了通缉令，正在捉拿这孩子。”
　　“小乞丐？”江燃皱了皱眉，“可靠得住？”
　　唐锋雪心下稍作思量，继续说道：“属下以为，乞丐是最不容易引人注意的身份了，让他混在其中，或许可以躲过一劫。”
　　“也罢。”许是觉得她说的在理，江燃点点头，“叫几个人暗中护着他们，免得让这傻小子被官府的人带走。”
　　“是。”
　　“让他们小心些，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出手相助。”在她出门之前，江燃紧赶着补充了一句。
　　唐锋雪不敢怠慢，正欲迈出去的脚尖立即顿住，毕恭毕敬地点头：“属下知道了。”
　　说完，她才试探着向前方的案头扫了一眼，只看到一双白皙的手重新拾起书卷，修长的指尖捻过纸页，嫩白的皮肤就连许多女子都自愧不如，那双手竟不似习武之人，绵软纤细的肘腕仿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让她不禁感到惊诧，从前总是听父亲说这位潭主的武功深不可测，可倘若只看外表，完全觉得没有可能。
　　“还有事么？”察觉她一直愣在原地，江燃随口问道，眼睛却是一直盯着书本。
　　“哦，”唐锋雪顿时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慌张，只得佯装几句叮嘱搪塞过去，“潭主还是多注意身子，别太操劳，药……不能再偷偷倒掉了。”
　　“嗯。”江燃有意无意地应着。
　　“那……属下就先退下了。”唐锋雪略觉得尴尬，把头埋得更低，听不见江燃答复，便自顾自退出门去。
　　不久，夜幽潭派出的人根据唐锋雪提供的线索，找到了秦玖臻的藏身之处，他们遵从命令毫不惊扰，仅仅是在附近注视着二人的举动。
　　秦玖臻在柴房里躲避风头，只有明媚早出晚归，讨些吃食，还不忘顺手牵羊，偷来过路人的钱袋。不想这天，明媚兴冲冲地回来，手里拿了一身崭新的衣裳。
　　“小秦，我今天顺到手里好几个钱袋子，正好凑起钱来给你买了身衣裳，你快换上我看看。”明媚眉眼含笑，明明年纪不大，口气倒是老成。
　　秦玖臻迟疑半晌，得知是她偷来的钱，心里怎么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你愣着干嘛，我挑选了好久呢，难不成你还嫌弃？”明媚见他杵着不动，不由得感到委屈。
　　秦玖臻一看她眼眶发红，二话不说，赶紧扯过衣裳往身上套，并且谎称是由于自己太久没洗澡，不舍得脏了新衣裳。
　　明媚羞涩地背过身去，强忍住侧头偷窥的冲动，直到他穿戴整齐，才迫不及待地转回来，目光在他身上上下一扫，铮亮的眼珠霎时大放光彩。
　　“哇~果然适合你！怎么样，妹妹我的眼光还不错吧？”明媚得意地翘着鼻尖，神气极了。
　　秦玖臻低头欣赏着这一身难得的新衣裳，是如同初春浅草般的碧色，干净又鲜活。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向明媚问：“你得了钱，怎么不先给自己买身衣裳？”
　　“我还要出去乞讨呢，穿得破破烂烂才能骗取同情，要是换了新衣服，我还怎活呀！”明媚一点儿也不遮掩，甚至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
　　“你……没有家人么？”秦玖臻觉得奇怪，这么多天也没听明媚提起过。
　　“没有啊，我小时候有个奶奶，可是后来她死了，剩我一个人，为了生活就……”明媚即便表现得无奈，但脸上仍看不出悲喜，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反正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你要是嫌弃我……”
　　“我没有，”秦玖臻突然打断她，停顿一会儿，“以后别偷了，我赚钱养你。”
　　“喂~小秦，你现在可是通缉犯哎！门都出不去，怎么赚钱？”明媚努努嘴，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秦玖臻一下子泄了气，出神一瞬，他咬咬嘴唇，暗自攥紧拳头，似乎下了狠心。不待明媚有所反应，他猛地挥起长剑，寒芒一闪，赫然在自己的左脸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小秦！你干什么？”明媚惊恐地看着他，连连后退。
　　“这样……该不会有人认出我了吧。”秦玖臻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闪烁的目光随着鬓角被削断的一缕发丝稳稳当当地落在脚边，久久不肯移开。
　　“你……”明媚吓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看着他脸上鲜血直流，慌慌张张从衣角扯下一块布条，小心地为他擦拭，蹙眉惋惜道，“你也用不着这样啊，好好的一张脸，就让你这么毁了，怪可惜的，又是何苦呢。”
　　秦玖臻的脸上从此留下了一道骇人的疤，他却不觉得遗憾，只因还有尚未完成的使命，他必须保证可以自由地活下去。
　　终于躲过官府的追查，二人寻了僻静处安顿下来，这里人烟稀少，周围有三两户邻居，都是勤勤恳恳的百姓，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毕竟秦玖臻算是逃犯，不想与太复杂的人过多接触。
　　可他除了一身武艺，再没有别的能耐，赚钱这种维持生计的事似乎也不适合他。
　　秦玖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街上转了许久，什么铁匠铺、裁缝铺、钱庄……但凡挂着“招工”的商铺他都去问了，也没能找到可以长久做的活计。来来往往的人群晃得他眼晕，目光不经意往街角一瞥，似乎又使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街角卖力的小伙子们一个个身材魁梧，装满砂石的麻布口袋三两个往肩上扛。秦玖臻看着他们额前豆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滚下来，心中忐忑不安，他尝试着扛起一个巨大的口袋，两条腿禁不住肩上的重量，直打颤。继而他艰难地迈开脚，跟着运送的队伍向街的另一边一步步挪动。速度稍稍慢些，就要被监工拿着鞭子抽打，一天下来，秦玖臻的身上数不清挨了多少鞭子。
　　“要不然你明天别干了，还是我出去讨吧，随便摸两个钱袋，也比你这点儿工钱多，反正我都习惯了，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的。”明媚一边替他擦药，一边心疼地抱怨，又在心下暗自揣摩，“也不知道那个奇怪的人在哪儿，我该怎么找她呀，她可是答应了给我一千两银子呢，小秦现在好好活下来了，她不能反悔吧？”
　　秦玖臻没有察觉到明媚恍惚的神情，兀自盯着桌角的两三枚碎银子，默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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