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砂行

　　瓢泼的雨冲洗着大地，噼啪地打在少年身上。
　　敞开的朱漆大门外，少年疲惫地瘫倒在地，一袭黑衣如同墨色的雨夜，手中利剑却亮如闪电。有鲜红的血液顺着门前的石阶缓缓流淌出来，掺杂在雨水中，随着青石板间的缝隙蜿蜒如河。
　　许久，少年长长叹了口气，阴郁的眸子霎时清明，继而他咧开嘴，肆意笑得阴森，原本俊朗的面容，显得些许狰狞。
　　他自由了。
　　今晚是他最后一次为那个养了他十年的残暴组织卖命。
　　在偌大的塽州，有那么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却被人称作“罗刹巷”，只因在那巷子尽头，隐藏着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奉血门。
　　那是如今江湖中最庞大的杀手组织，正如传闻中那样，他们会挑选大批适合习武的孩子，加以残酷的训练，最终让他们成为毫无人性的杀人机器。
　　当然，这个少年除外。
　　十年前，他的父亲秦升混迹江湖，由于自创了一套剑法而小有名气，却也因此为家人带来祸端。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场灭门惨案，他的父母，乃至全家上上下下十余口，无一幸免。年仅七岁的他被母亲藏在柜子里，母亲至死都用身子牢牢地将柜子压住。那些人拿走了父亲视若珍宝的秘籍，可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迫切找出那个始作俑者，让他血债血偿。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习得一身本领，他来到曾在父亲口中得知的奉血门，自愿加入他们，并与奉血门定下十年之约：
　　“自今日起，我甘愿加入奉血门，保证可以忍受严酷的训练，可以接受任何指令，但我只以十年为期，十年期满，请还我自由，让我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个七岁的孩子，剑都还拿不稳，却倔强地仰着脸，向高高的座位上那个神情阴沉的首领如是说道，他的眼中不曾有一丝畏惧，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负责招揽新人的孟捷不禁有些诧异，垂头思索了一会儿，冷冷嘲问：“倘若你在十年之内死了……”
　　“我无话可说！”
　　“好！”孟捷非常爽快，大抵也是欣赏他的胆识。
　　奉血门是不怕多一张嘴吃饭的，何况很多新来的孩子连平时的训练都挺不过去。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少年，每天拼命地在血海中跌打滚爬，毅然顽强地不肯倒下，一晃就是十年。
　　“管事，鵟要走了。”
　　“要走的终究留不住。”
　　“我们……就这么轻易放他离开？”
　　“鵟这孩子，不像鸢沉稳，不比鹫果断，即便留下，也无非是块鸡肋。何况鵟的个性太强，不易管控，倒不如……”
　　“那我们何不杀了他？”
　　“哼~生死有命，自然用不着我们动手。”
　　少年来领他的最后一次任务，却无意间在门外听见里面二人攀谈，嘴角不由得挂起一丝冷笑。
　　这次任务出乎意料的简单，目标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商人。
　　踏进那扇大门，他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十年前的血腥画面在脑中一幕幕浮现，但他毕竟与当年那些杀手不同，绝不会为自己留下后患，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儿，也必须斩草除根。
　　那一瞬，他仿佛化身嗜血的魔，冰冷的剑刃划破那些人的皮肤，穿过他们的胸膛，甚至能听到血液翻涌的声音，鲜艳的血色在他眼里变得无比美妙。看着他们死时那般惊惧绝望的眼神，别提有多痛快了，大抵是因为此时的情景与十年前太过相似，他竟不觉流下泪来。
　　此刻，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再也不用回到那个让他压抑得透不过气的地方，却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突然空荡荡的没了着落，江湖浩瀚，不知独自一人该到哪儿去呢？
　　大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少年持剑，勉强站立起来，顽强地迎着雨势迈开步子，踉跄而行，没走出多远，忽觉眼前一阵眩晕。
　　东方的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
　　“哎！小哥哥，你醒啦？”
　　隐约听见耳边铜铃般清脆的声音，少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稍稍偏过脸来，寻找声音的源头。入眼是一张清纯的面孔，红润的双颊蹭了黑乎乎的锅底灰，破碎的布角缠在发尾，简单束起凌乱的发丝。少年放松戒备，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嘘……”眼前的女孩儿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蹙着眉，似乎比他还要紧张，“小声点儿，外面好多官府的人在找你呢。”
　　少年吃力地坐起身，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抬头向四周张望——屋里的封闭条件不是很好，四面的土墙凹凸不平，就连门板也是用一根根长短不齐的废木条绑在一起，好歹也算能藏身，而他身下铺着一层绵软的茅草，背后是垛得高高的草堆，这显然是一间柴房。
　　“我实在不知道该躲到哪儿去，官兵又抓得急，就只好……在这里将就了。”女孩有些内疚，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咬咬嘴唇，从身后的茅草里扒出两个包子递过去，“呐，小哥哥一定饿了吧，还热乎着呢，你快吃。”
　　少年这才将面前的女孩儿仔细一打量，见她身着粗布短褐，衣衫褴褛，整个人像是在土窝里打过滚儿一样脏兮兮的，不禁有片刻迟疑：“那你……”
　　“我刚刚吃过了。”知道他要说什么，女孩儿抢先答道，声音依然又甜又脆。
　　少年不再犹豫，接过包子猛然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女孩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下意识舔舔嘴唇，吞口唾沫，险些流口水，许是担心露出马脚觉得尴尬，赶忙找些话来说：“那个……我叫明媚，小哥哥你呢？”
　　少年缓缓停下吞咽的动作，愣了半晌，记起那个遥远的、属于自己的名字：“秦玖臻。”
　　突然，门外传来一队官兵有节奏的脚步声。
　　“快！你们几个去那边！剩下的跟我到这边找找！”
　　“最近有些江湖人实在是太猖狂了，这回必须抓住一个，杀一儆百，给那些目无王法的家伙看看！”
　　“可不是，绝对不能让他给跑了！”
　　“城门加强守卫，多派些人手盘查，包括往来的客商，一个也不能大意！”
　　“是！”
　　秦玖臻和明媚同时警惕起来，他们相互看了一眼，连大气儿也不敢出，通过门底一条很大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门外人的小半截靴筒，一旦哪位官爷心血来潮俯身往里一张望，他们就再也藏不住了。
　　明媚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门缝，整颗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她明白，一旦秦玖臻被发现，她也要因包庇而被牵连，尽管一向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也是过得叫苦连天，可她还不想死，于是明媚小心翼翼扒开身后的茅草，打算钻进去避一避。
　　秦玖臻害怕窸窸窣窣的响动引起外面人的注意，立即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乱动，明媚无奈，只好乖乖停下来，闭上眼睛暗自祈祷。
　　那些官兵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就走了，并没有人意识到他们会躲在这里。
　　两人终于松了口气，明媚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仍然不敢吱声。
　　确定他们走远了，秦玖臻才抬起头来发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明媚转了转眼珠，想起天亮之前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与她做了笔交易，让她救走这个小子，并保证可以活下去，事成之后可以得到一千两银子。明媚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头脑一热便答应了，哪成想还要冒着生命危险，此时正好被他问出口来，偏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俗不可耐，索性撒了个谎，“我当时只是夜间出去偷东西吃，碰巧路过那里，看你晕在地上还有气息，就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官府找的人是我？”秦玖臻犀利的目光扫过明媚的脸，心下也在掂量着她此话的真假。
　　明媚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许久才嘟着嘴说道：“我怎么知道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救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那户人家幸存下来的少爷，想着把你救了能得点儿好处呢，结果……外面满大街都是通缉你的画像。”
　　秦玖臻怅然吐了口气，没再言语。
　　明媚见他不说话，本想趁机拿捏住他，让他服软，便假意思忖道：“哎，你知道么，现在抓你可是有赏金呢，你说我要是把你交出去……”
　　话还没说完，秦玖臻眉间徒然一紧，凌厉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斜睨着她，吓得明媚顿时住了口。
　　僵持好一会儿，待他把头转过去，明媚才敢支支吾吾为自己抱不平：“你……你干嘛那样看着我，我……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怎么，这么大一块肥肉我捞不着，还不能抱怨几句？”
　　眼瞅着她被吓得活脱脱像只见了猫的老鼠，秦玖臻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你笑什么？你个没良心的！”明媚撇撇嘴，恨不得上去捶他几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