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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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不见


      乔宛于办公桌前坐定,大致聚拢一番散乱文书,腾出一块清净桌面,接着信手抽出一封开始细阅。前后空间甚是宽敞,椅子坐得舒坦,光线也适宜,她一面工作一面暗自感叹,果然还是高阶的官员待遇比较优越,怪不得一个个频繁加班到夜里都罕有什么微词。
      这等条件自然不是她配享用的,她此刻不过是暂时摄事而已。薛令蕙这两日因病告假,乔宛作为她亲从杭州调来的亲信,替补一事舍她其谁。
      何况乔宛虽惯以一副婉媚情态示人,毕竟不是庸常舞女,换上身制服,寻常公务都是应付得来的。甚至前日一个日本军官主持会议,当众点了她提问,她一样利落起身娓娓作答,引得对方点头称誉。她甚至觉得这样的日程些微的有趣,亲与这些人交涉几轮,她还能领略些别的。
      譬如,薛令蕙事之甚谨,爱敬有逾君父的所谓总理先生,实则不过一个空有名头的孤独老朽,非但手上无半分实权,一动一息都要仰日本人的颜色。漫说总理,就是执政本人,他们口中的故国君主,乃至整个新京政府,都不过是日方手上一个玩物。她思及此摇头暗笑起来,微觉她的敌人又是愚钝又是可怜。但转念一想,薛令蕙心下未必不清楚,只是洞悉之后一样要如此行事而已。这样的话,就不是愚钝,只有可怜了。
      外面有人敲门,乔宛清清嗓子,叫他进来。这才是最最有趣的部分,她顶喜欢的一样,就是有人拿着所谓的嫌疑名单问她如何处置。她此时也一样故作认真地听对方汇报完毕,目光都扫不到名单末尾,就点头随便捏造个理由,得出结论:“还是放了吧,没有证据就严刑或者处决,这叫草菅人命,哪里是主张和平秩序的政府该做的事,□□组织还差不多。”
      她说这话时向着来人盈盈巧笑,眼底却冰寒彻底。薛令蕙坐在这个位置上,每天多几条冤魂,她想想都胆寒。来报之人亦满意离去——都是做事混日子的,哪个愿意手上平白多搭几条人命。那个女人,她就不怕报应吗。
      于是,薛令蕙不在这几日,秘书处一派春风和洽,各人眉心都舒展几分。乔宛知道薛令蕙素来人缘很差,却不想差到这个地步。她晃荡着桌子下两条腿,垂着头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握着笔在纸上来回虚划,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文书上。同时依然禁不住遗憾腹诽,早知道就让再她多病几天了。

      那夜同徐徵平别时言语并不全然是虚词,她着实有很多公务没有做完。战事日紧,任情潇洒如她此时也不得不回去加班。薛令蕙自同他别过,走下高台阶梯的一刻起就觉着风骤然变得很冷,那种绵绵细细针尖一般熨贴着皮肤,避无可避的冷。冷到深处就很疼,从头顶到胸腔牵引式的疼。她只道是就着风灌多了酒,断不能回头教他看了笑话去,遂咬牙挺直了脊背往回走,回去之后甚至还拟了三两封文件,以工整的文言。
      这些东西此夜若做不完,她无从向郑先生交代,郑先生也无从跟日本人交差。许是这么一根弦绷着,她硬是撑了很长时间,终于觉察出不对的时候,整个人伏案疼得起身喊人的气力都没有。她最后极清醒的动作就是随手抓出一张纸来,一只手拼命按着另一只手腕,挣扎着想写出“徐徵平”三个字来,死前也得指认个凶手不是。
      结果第一个字的偏旁还没写完,门就被人粗暴撞开,当面站着的正是凶手本人。薛令蕙拼命咬唇逼自己清醒抬头,对之撑起一点冷冽眼神,孰料对方根本无暇与她对视,大步上前一手拉过她冰冷而剧烈颤抖的手把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拽起来,焦灼沉声道:“乔宛给你的桂花糕里投过毒,你别怕,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乔宛是薛小姐你的人,如要献殷勤,何事假手于我。又听人说,她硬是劝了你整整一日到舞会去,我初也没觉得蹊跷,后来想起她同我跳舞时,眼睛一直越过我瞟着门口,定是瞧薛小姐来了,忙指我去倒酒撞上你的。再接着,她就去包裹里取桂花糕来。舞会上预备了糕点,却不摆出来给众人一道享用,若说想单给你薛小姐一人,选这般场景,无论如何都太迂回怪诞了些。我思量几轮究竟疑虑,见办公厅灯还亮着,索性亲去看上一遭,求个安心。”光线在厚重低垂的窗帘上挪移,隐隐透过一分,一种昏黄的含混暖色,细润勾勒上他的面孔,如刀刀工致琢磨出的雕纹繁复的暖玉。看她推枕欲起,他忙伸手去扶,看她下意识地侧身去避,并不介怀地转而端过案上药盏,“时辰差不多,再把这个喝了。”
      薛令蕙攥着被单慢慢坐正,低眉无言。个中细节重重勾连,她还待静心想一想。乔宛有心加害,并欲嫁祸此人,如此昭然的事实,她却总觉着还有什么深埋地底的根节没有拔出,在一片晦昧不明的暗雾遮掩下彼此错杂,她必须要再想一想。
      可现下这个情状她完全没办法去想,一者她现下依然非常难受,身上酸涩绞痛并未尽除,只是没了昨夜那种溺水般的濒死感,若搁在寻常人,一样昏沉辗转起不来的。二者,更关键的,有这么个人在一侧一动不动殷殷守着,那片隐晦迷雾就更朦胧一分,细细地缭绕在心头,缠得她什么都想不了。虽未开帘,瞧透出的一线日光颜色,约略已过正午,她遂朝身侧人清淡一笑,目光却沉滞幽邃并无半分笑意:“不必了。徐先生,此次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记下了。我不是不知晓利害的人,来日有机会,我是一定会报偿给你的。”
      她说完就探身去够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徐徵平皱眉制止:“你做什么?”
      薛令蕙终于直面过他,一字一顿:“我上班。”
      徐徵平简直教她气笑出声,挑眉道:“就我所知,薛小姐可不是什么沉湎公务不遑暇食之人,平常文件下面都要压本词集的人,此刻摆什么抱病上岗的架势,为着感动日本人原谅你平日玩忽职守?”他顺手甩过一支体温计来,“你自己量量,你此时去上班,你递出来的情报,别人敢用吗?”
      她别过目光,手指玩弄着被单绞出深深褶皱,缓慢道:“我要去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她杀我未遂,我要看看她见了我该是什么神情。还有,乔宛这个人,我要亲自审,谁都不许插手,也不许旁听。”
      她口吻冷硬,心下却犹自芜杂,如零乱欹侧的露草。刑讯这种事她从不沾手,她自己也嫌脏,这一次必要破例了。那个生养在西湖细雨里,风一过都要颤动几轮的纤细花枝,泥壤下面,究竟扎了什么样的坚硬铜铁般的根呢,她必要挖起来看一看的。
      徐徵平见她深敛的幽微神色,心下一哂,收了玩笑态度,端肃开口:“薛小姐,我是这么想的,你听我说。”
      他放下那碗她不肯喝的药,拂拭双手站了起来,背对着窗帘接缝处至明亮的那条线,浸润在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里,一语连下,再无滞留:“乔宛于今罪孽昭彰,要杀也就是薛小姐一句话的事,但如此她背后钩连出的线索就全断了。薛小姐,我知道你想说刑讯,但就像你不喜欢这种方式一样,我也很不喜欢。不仅因为它肮脏,更因为它效率很低,误判的概率却很大。敢袭杀薛小姐这种地位官员的人,多是弃一身性命不顾者,严刑和利诱都很难奏效。此时最常用的手段,不过是借亲故的性命来威逼,这对乔宛一介飘零歌女,一样不顶用。”见她终于由似听非听的状态转为专注,他继续笑道,“我有个更好的法子,薛小姐这三五日,且安心养病,什么风声都不要露,再教她替你做手上的事情,同时派人盯着她。薛小姐想想,她这几日会是什么心情?就算这几日无事,待你安然回去朝她言笑如常,她又是什么心情?纵她不觉,她背后的人,她整个组织,又会怎么看?”
      薛令蕙拨弄被褥的手指顿住,适才混沌心绪因着这番话渐转清明。乔宛自知出手不成,纵一时抱了赴死念头,迟迟等不来判决,反被重用,势必要心慌,一慌势必要犯错的。纵她挺过一时,待薛令蕙回来待她亲厚有逾往日,她身后人必知她已投敌,失望下灭口亦未可知。如此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弃子,那时再审,是可以事半功倍的。
      她沉滞眉眼终于隐现出光亮来,略微仰头朝他悠然而笑:“好,我就留在此处养病,那徐先生,你总可以回去上班了吧?”

      乔宛最后一个替人值班的晚上,把椅子转了个合适的角度,恰巧能对上透窗斜入的月光。翌日图穷匕见,雨雨风风,消受这一霎好天良月,总不算她贪心。
      她慵然倚靠着椅背,一手自发髻上抽出一枚簪子在指尖把玩。柔白葱管似的手指,衬得光洁玉簪都淡了光彩。她无声比划了一个要将之折成两截的手势,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她不知当初亲手赠她这簪子的人此时怎么样了,是否业已黯然沉沦泥泉之下,亦或犹自固守着日暮途穷的人世,但都已经和她没有干系。她只是隐约记起这簪子是那日西湖秋水,白鹭群飞,他初次看过她的戏赏她的。那时她唱的还是满堂花醉的《玉簪记》,而不是什么冷僻《秣陵春》。
      这几夜,她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没有来,她依照计划预备要见的人也没有来,明日她不得不见的人却是该来了。乔宛朝着虚空抬手,用力握了一把如水清辉,摊开掌心,依旧是彻底的虚空。
      她于是认命低头,整个人抱肩蜷缩在椅子里,小声叹息了一句,江天事事浑如昨,回首平生独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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