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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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前絮


      接连数日愁雨淫霖的天气终于告一段落,杭州客商秦照负手立于窗边,望向干燥清明微风里摇动的酒旗,终于得以一展愁眉。他近日接了一单河北省的生意,携着几车沾不得水的名贵香料预备启程北上,无奈碍于泥潦纵横,一直不得动身。买主催得紧,今个天气一好,他急命僮仆整顿行装,再过个把时辰就要出发。
      此时忽有叩门声响起,他转身去开。来者身着陈旧然而干净的长衫,微弓着辈,戴一顶足遮去大半张脸的斗笠。他疑惑半晌,辨识出对方后忙含笑邀之落座,亲为上茶:“沈先生,快请快请。”
      沈文园风雅之人,精习香道,平日对秦氏香业多有照拂,故秦照言语客气道:“沈先生今日却来的不巧,我眼下有一单关系甚重的生意,必要我亲自去送,少时便要启程。您看是过半个月等我回来之后,您再过来,还是让底下的人先……”
      他至此顿住,看面前的熟客摘下斗笠后,憔悴衰颓的面容。秦照心下暗叹,人都说杭州名妓乔宛一走,沈文园就和失了魂一样,一把年纪竟也是个痴情子。他起初还不信,如今看其愁病消磨的样子,大约是真事,歌楼舞榭里的女子哪个能遇见这般真心,可惜乔宛竟是个寡情的。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又不这么确信了,因为沈文园枯悴面容上一双眼睛犹自亮得慑人,甚至精光奕奕更胜往日。秦照恍惚了一霎,莫名觉得面前之人躯壳衰朽下去的同时,内里的魂灵却在飞速充沛旺盛起来。他摇了摇头驱散这些荒谬念头,认真听其开口:“秦先生,我今日不是来试香的,我知道您下午要动身北上,我来是想请您帮我个忙。”
      秦照虽困惑,犹殷勤道:“沈先生但说无妨,凡我所能,必不敢辞。”
      沈文园维持着那种明亮而炽热的目光,低低道:“秦先生,我想托您帮我捎封信。”
      秦照陡然放松一笑:“此是举手之劳,送去何处,交与何人,沈先生写张条子与我吧。”
      沈文园早有预备,当下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条双手递去,秦照信手接过,一个过目惊得险些打翻手边茶盏:“沈先生,您这可是让我去送死啊?”
      这个年头,山海关是万万过不得的,他此行往秦皇岛,已然触及危险的边界,重利之下才咬牙走上这一遭。而长春这个漩涡的中心点,再加上收信之人,这趟差事不啻于赴一回修罗场,十之八九有去无回。秦照错愕抬眼,回绝的话梗在喉中说不出来,他忽然觉得这个向来和善的风雅熟客,他其实从未看清楚过。因为沈文园接着拿出放在他面前的两件物什,一样是装着信的竹筒,一样是一封墨迹淋漓的陈年手书。他略微俯身向前,近乎贴着对方的耳朵道:“秦先生,过海关的时候,你拿这个给日本人看,他们不但会放你过去,你若能将此信递到对方手上,那人还会付你一笔不菲的报酬,足抵十车香料。还有一样,你万万听仔细了……”
      秦照身形僵直不得开口,但觉随着对方言语一字一字砸入耳中,窗外原本晴明静谧的微风天气,顷刻间黑云翻滚,风雨如晦,阵阵惊雷直劈入地底,整个人间天崩地坼一般,较之前些日子的烟雨迷蒙,更森沉可怖了几分。

      自踏入政府大楼的一刻,乔宛就想不到还能有同他私下会面的机会。她自然是欢喜的,只消能见到他。无论在什么情势之下。
      所以即使这次没有了欧氏包厢和精致菜肴,而是在极僻远的荒废民居之间,头上只有时时掠过冷月惊飞的乌鸦,脚下也是一地的断瓦残垣,她依然偏了头,做弄出十成的娇憨意态:“徐先生,你我可是在上半夜舞会上头一回相识,就算各自心许,这么快开始在这僻静无人处私下邀约,也太着急了吧?”
      凄迷月影掠过他肃然神情,乔宛始微觉不妙,不敢再闹,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事情有变数吗?她怀疑你了,还是那桂花糕她不肯吃?”
      徐徵平摇头:“不,原初的安排进行到这一步,非常顺利。”
      乔宛安下心来,皱眉道:“那你怎么了?你为什么急着见我?”她又观察了良久他复杂神色,一个念头慢慢升起来,这个念头于她是如此的荒诞且悲伤,如细细铡刀在她心口上磨。是以她试图将之压制下去,直到她惶然发现她并不是刚起了这样的念头的。她终于放弃,眉眼微弯,以轻薄且嘲谑的口吻悠然问出:“徐先生,你是不是很喜欢她呀?”
      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辞,徐徵平罕见地没有喝止她,甚至一动未动,眉心都不蹙一下。乔宛于是笑得愈加放肆,噙着满眼璀璨的星光或者泪光,仰面眯眼道:“也没什么关系啊,她虽然现在是敌人,但等到任务完成,成功策反了她,满洲政府的总理秘书可就是我们地下党最大的盟友了。这等丰功伟绩,若再加上策反方和被策反方的一段风月佳话作为点染,也算是传奇了。徐先生,和那些光会搞搞刺杀的人比起来,你真的是高的太多。”
      她一边调笑一遍愧悔,却禁不住继续调笑。此次布置,原就是看中了薛令蕙此人身居高位,心智明晰,一有策反的潜质,二有策反的价值,若真被她言中,倒的确不是坏事。她遂强压中胸下无限酸涩,牵了牵他袖口:“好了,不笑你了,你若真的喜欢她,于公于私,我都替你高兴的。”
      分明是他主动约她来会的,却几乎全是乔宛一人在说,仿佛生怕一停下里就会泄露什么情绪。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抬头正色看他:“徐先生,既然进展顺利,你现下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必须避人耳目地当面说与我?”
      徐徵平没有看他,使她莫名地猜度,他不看人时,神情或许其实是很脆弱的。她就陪他一起浸泡在这无尽浓重哀愁的夜色里,直到他不肯与外人道的忧愁脆弱慢慢烟消,重归于往日的镇静果决。他道:“从现在开始,计划有变。”
      乔宛愕然,他终于肯垂下目光看她一眼,眸中既没有波澜亦没有光亮,黯淡与黑夜同色。她方才种种细微心绪为他接下来的言辞彻底粉碎,飘荡如风前堕絮:“乔宛,你听着,从现在起我们不必策反她了。”
      他接着抿唇,将迟迟不愿出口却又不得不出口的禁忌字句徐徐道来,森冷似无波时的海水:“我要杀了她。”
      乔宛心神剧震,无从言语,一任他骤然靠近双手扶正她的肩膀,字字迫切:“我的部分,一切照原计划执行,至于你,你当做什么,需要我详细列给你听吗?”
      乔宛当下站直,双眸莹然,应声道:“不必。我明白。”
      “很好。”徐徵平轻拍下她的肩头,流露出些微欣慰的神色。待这回光返照般的神光熄灭,就是彻底的黑暗了。他估计了下时间道,“时辰差不多,我该赶回去了。你在这里待到天明,或者往相反方向走,随便什么地方,不要让余人发现我们见过。”
      他就这么撤回那只放在她肩上的手,转身举步走了。一道身影经泼墨般夜色和微弱星月光芒的晕染,很快就虚化成一道若隐若现的线,继而连这道线也看不见了。乔宛站在后面努力睁大眼睛,直至再也看不见他背影分毫,方信步朝反方向走去。
      她此时分明该庆幸的,却只觉整个胸腔异样地空,仿佛一阵暗风都能吹透。而那个适才远去之人,那个人的一颗心,除去虚空,此时一定是极端痛楚的。虽然不曾展露分毫,但她就是知道,不为什么。
      她闭上眼睛路也不看,左拐右拐地走,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经风一吹就四散飘零的柳絮。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单是她,还有徐徵平,乃至薛令蕙,以及方今的,从古至今的,未来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很像。她接着想起五年前故去的静安先生一句词来,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她头一回听说这句词,那还是在杭州细雨春寒的小楼里,沈文园捧着本书,声线绵长诵给她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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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王国维(1877年12月3日-1927年6月2日),初名国桢,字静安,亦字伯隅,初号礼堂,晚号观堂,又号永观,谥忠悫。汉族,浙江省嘉兴市海宁人。 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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