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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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满楼


      今夜是满月,许是受了人间歌舞升平的感染,硕大月轮褪去了往日锋利凄冷的逼人寒意,洒下濛濛银屑似的温柔清光。薛令蕙拎着酒瓶杯子,独自倚靠着办公楼外侧的短墙,无声仰起头去。
      今宵歌台舞榭,绮罗香泽,她对之不屑一顾,不代表不会因之觉得寂寞。实际上,她非常寂寞,以至于桌面上那一堆随着时局变换堆叠得越来越高的文件,她此时都懒得一过目。
      她就漫不经心地思量着今夜能做些什么,无端就想起另外一个定然寂寥百倍于她之人,那个人,抱着一点点旁人莫知的悲伤的执著,在上海风雨萧瑟的小楼里栖居了二十年,如今又凭借着这一点孤注一掷不死不休的执著,撑着风烛残年到新京来,亲手造出一个迷楼式的同时指向未来与过去的幻梦。她忽然很想去看看总理先生,或者说单纯去听她的老师再悉心指教一番她新做的诗文,就像她人生近二十年的光景里时常有过的那样。虽然如今这个念头付诸实践起来远不如听上去那么容易了。
      登师长之门总不宜空手,往常在上海的时候,她总是带一瓶陈年红酒和一盘街角铺子新出炉的青团,猪油或者豆沙的,还带着细润蒸气的那种。眼下青团是不必想的,至于红酒,且放那些愚蠢闲人歌舞靡曼去吧,她顺手分一杯羹,总算不得过分。
      然而她甫一往总理办公室那边走,就见前面有人先她一步朝那边去。看衣装是个日本人,手拿文书,鞋履在走廊上撞击出粗暴的脆响,显然不是闲情逸致去谈天的。如此,她这点微薄计划,究竟不能成行了。
      薛令蕙安静转身退回来,无端懊恼着既不想工作也不愿回家,一个人倚着墙根沉吟良久,又觉得手上物件着实有点沉。拿了的东西总不能再放回去,又不可能再找个人同她月下对酌,不妨自己消受了吧。
      拿定了念头,她俯身轻放一只杯子在地上,拿起另一只倒一点深红琉璃色的酒进去,就着其中浮沉破碎成千万点的细小月光,靠墙仰头饮尽。
      ——徐徵平绕过短墙,乍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致。
      他自舞场出来,衣上袖上犹沾染着温软香气,骤然没入这夜色中,竟似大梦方醒般,但觉一片清冷寒气迎面压上来,整个人间显得异常空阔而寂寥。而沉浸在这无边夜色中专注自斟自饮的女子,与适才那片灯影柔靡的狭窄乐土是何等隔绝,分属两个世界般格格不入。他慢慢站定,既不近前也不后退,身后的衣香鬓影业已消退,面前的疏落寒星尚未触手,他就这样立在两个宇宙清晰不可逾越的分界线上,借着墙角槐树巨大暗影的荫蔽,静静看她。
      关于她的底细,他其实是做足了工作,系统探查过一番的。虽不称巨细无遗,却也算不得少。
      浅一些的,薛令蕙此人,清瘦身形,细润眉眼,分明生的是很好看的,却绝少妆饰,惯常一身青色制度独来独往,亦不喜与同僚交接,一分婉转眼色都不会使。每日做事时间不算最长,效率却高,偶尔工作时翻两页闲书,上司也说不得她什么。闲书念多了,心气就高,文书往来只写文言,旁人拗她不过,只能随她。及至现在,出自她手的文书都不必署名,只看行文就晓得了。
      深一点的,凡同她共事者都说,薛小姐这个人,待人其实极温和,说话从来都凝视对方的眼睛。下属听不懂的命令,她会一字一句再深细阐释一遭,亦从未听她谩骂嘲讽过什么人。往往外人就笑,这等杀伐之徒,天天撑着分文雅面孔给谁看,她就不嫌累么。
      徐徵平愈觉有趣。余人哪里知道,正是为着这点高傲心性,才必要文雅,二者原是彼此照应的。她才不可能对那些她所瞧不上的人产生半分怜悯,大约只是觉得与人动怒太不好看,会伤了风度而已。此时谈风度,在旁人眼中不过虚伪二字,却是她那种人誓死也要维持的。

      薛令蕙喝完一杯,转着杯子晃过一圈月色,就又俯身拎起酒瓶倒上一杯,如此往复,神情平静如初。她喝酒既不像舞会上名媛小姐那样悠悠缓缓抿一口细品,也非失意牢落之辈仰头就灌一浇胸中块垒,她就那样一口一口下去,镇静近乎机械,和喝水似的,也不知尝没尝出味道。她再一次拎起瓶子时已空了大半,月光通达无阻地透过来,她始隐约觉得自己喝得是不是太快了,顿住动作漫然瞥向周围,看见槐树下形状异样的影子,当下警觉侧身,厉声问:“什么人?”
      两个宇宙间的界限因着这一声骤然消解,徐徵平自槐荫下挪出,朝她颔首:“薛小姐。”
      看见来者,她似是微微意外一霎,犹自冷硬道:“徐先生此时过来,是有什么公务吗?”
      他含笑道:“现下提这‘公务’二字,薛小姐就不嫌唐突风月?”
      她语调清晰,并未因饮酒有丝毫的漫漶:“真要论风月,徐先生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徐先生此时该待的地方,自有无穷风月消受。至于我这个人是从不嫌唐突什么风月的,徐先生第一天认识我吗?”
      他倏尔肃然,不笑时的神情清冷峻洁,如天南明月:“当然不是。薛小姐,我知道你,很久了。”
      他截在她有所反应前负手悠悠踱起步子:“薛小姐,你本是南京人,光绪三十四年,你父亲授官登朝,带着当时四岁的你赴任北京。辛亥年你父亲死国,你随业师也就是方今的总理郑先生乔居上海,潜心诗文训诂,避世人海二十年。去年日本人陷东北,郑先生携流落故君来投,遂立新京政府,你也顺理成章担任了总理秘书的要职。薛小姐,我可有哪一桩疏漏了,你再补充给我?”
      他此时再度眉眼和煦起来,却端的幽微莫测,如将融未融和着春冰的静水。薛令蕙凝视过他,一字一字问:“你查我?”
      她似方觉察出这暗夜间二人独对潜在的危险,刚待有所防备,但见他又是一笑,明朗有如破冰:“薛小姐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出来,舞会上所有人都看着的,我若对薛小姐心存什么恶意,今夜之后,我可能全身而退吗?退一步讲,就算我别有所图,我何必一亮面就把我所知尽数透给你听?然后连件武器都没有孤身站在你面前?薛小姐聪明,知道什么人该怀疑,什么人不该。”
      她神情未有所松动:“有什么事,还请徐先生直言。”
      “我看见薛小姐拿了酒出去,便猜你是去找郑先生。但我方才在舞会上听说,郑先生今夜同日本人有个紧急会议,薛小姐定然要失望的。”他抬眼望了望月色,“如此花月,一人独酌,未免太寂寥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过来陪薛小姐把这瓶酒喝完。”
      薛令蕙忽微觉懊恼,她一个总理的秘书,郑先生有会议这种事,他一个外人竟比她先知晓了去,如此人脉通达者,若有心探究她的生平,着实非什么难事。她抿唇扬眉:“我只知徐先生平日许多闲情,不想还是如此心思细腻者。可我预备给郑先生的酒,此时宁愿一人独酌,也不想同他人分享,徐先生又待如何呢?”
      他狡黠眨眼:“我拿别的和你换。”
      接着他低头在随身挎的皮包里翻检什么,她这才发现他还带了东西来。他双手捧出一个小小油纸包裹,她不肯接,他就自顾自打开,看她在泛溢的浅淡香气间失神一霎,方得意道:“怎么样,换不换?”
      油纸包着的是三五块桂花糕,齐整堆叠在一起,透亮宛如白玉的光滑糯米表面缀着细小桂花花瓣,散发着一点含羞带怯的香。他不由分说塞去她手里:“薛小姐晚上没吃东西,光喝酒很容易醉的,不妨佐些点心。这桂花糕,是乔小姐比照着南京的式样做的,薛小姐是南京人,又在上海待了那么多年,江南的点心,来新京这一年不知想不想念。乔小姐刻意做了想给薛小姐献个殷勤,你却刚露面又走了。现下你把剩下的酒给我,把这些吃了,看看她这个杭州董小宛,到底是不是浪得虚名。”
      方才不觉,教他一说,她真觉得有几分醉意。夜色漫漫有如沧海,彼岸就是莺花乐土,她既不愿前往,又不想回到办公楼那逼仄房间里,目光对上手上那一包新鲜桂花糕,一瞬间竟觉异样酸楚起来。她果真是醉的,否则不会对这等无聊提议抱有莫大的兴趣,抬手一指通向政府大楼顶端的楼梯:“徐先生还有什么话,我们到那边平台上坐着说,站在此处像什么样子。”
      他直接顺势捞起剩下三分之一瓶酒和搁在地上的一只杯子:“就依薛小姐。”
      坐在高处,浪浪天风,将她端正发髻吹偏一分,连带着素日谨严省净的言辞,此刻都无端放诞了些许。她抬头闭目:“听闻徐先生也是从上海来的,之前来过新京吗?现在这个时令,就是这里一年最温暖时节了。这个风,也是一年里最柔和温润的风了。若搁在上海或是南京,还算是冷的。再过两个月,可就是天地茫然,万物冰封,每天开眼只见日月都是灰蒙蒙被霜冻住了一样,冷得人连门都走不出去。可到底是要拼命走出去,不然又有抗日的乱党滋事怎么办呢。”
      他倒了一杯酒就着风声灌下去,薛令蕙睨他一眼,终究由他喝了。他垂目而笑:“方今的秩序,有郑先生和薛小姐这样的才隽维持,再加上我们的助力,说不定等不到冬天,乱党就彻底平息了。再者,我们不会一直在新京待下去的。郑先生不是同执政许诺过吗?有日本人襄助,未来我们的国家会建起三座辉煌的首都,那时候,薛小姐就可以回到南京了。”
      她亦把杯子伸过来教他再斟上一杯,抿过一口犹豫一下,到底掰了一角桂花糕送入口中。极细腻的糯米质地,无端地让她回想起幼时家门口的板桥,板桥下柔波潋滟的秦淮春水,以及水边低徊顾影的纤细柳丝。二十七年沧桑尘劫,黍离麦秀,她掩抑极深的一线悲酸此时忽然有了一个倾泻的缺口,若非顾忌着身侧尚有旁人,一时顿想凭阑痛哭。然而她只是低下头去,淡淡道:“那群人做起事来是不要命的,平息起来哪是一朝一夕之功,徐先生这种事历经得少,往后不要轻敌才是。”
      她捧护着一包桂花糕,坐在夜风迅烈的高台台阶上,姿势仿佛抱了个暖炉。杭州董小宛,这个名号果真不是虚的。她吃完一整块后方想起身旁人:“徐先生要尝尝吗?”
      他摇头:“我在舞会上吃过了。”看她继续自顾自拈起一块吃起来,长久静默后又唤她,“薛小姐。”
      她自桂花糕上撤回目光看他,缓慢眨眼:“怎么了?”
      许是薄醉的缘故,加上桂花糕的收买,她此时的神态恬静且温和,眉宇舒展,全然没有平日压抑审慎的味道,月光打在脸上,细腻洁净竟如初睡醒的孩童。徐徵平一时无话,注视着她欲言又止下了几轮决心般,忽然开口:“薛小姐,你觉得那些人,他们是为何拼了命也要同新京政府,同日本人抗争呢?”
      她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那种微醺的纯净意态骤然消失,整个人坐直同他远离一寸,寒声道:“徐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他但觉有什么极沉重的东西朝着心口沉下去,发出巨石落水的沉闷响声,他摇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觉得,知己知彼,对敌人的心态多一分了解,总是好事。”
      薛令蕙吸了口冷风,轻声嗤笑:“那些人,不过是粗陋轻狂、目光短浅之辈,拼了一身性命想在史书上留个英烈的名号,他们哪里懂得我们的理想呢。”
      他一路自上海至新京,见识过无数归附日军,为虎作伥之徒,也听过各式各样或自鸣得意或悲怀忏悔的说辞。什么立身乱世,当识时务,方保自家性命;什么人生飞絮,何妨一晌贪欢,要名节何为;什么为敌所俘,累于家小,安敢杀身成仁……而如此清醒,如此干脆地寻扯出“理想”二字,除她之外,更无余人。
      他只觉夜寒如铁,将他整个人死死钳住,周身风声骤然冰冷至极,似号角呜咽。他在这旁人莫知的森严绝望中做了最后的挣扎:“然而据我所知,积极抗日者,并非俱是目不识丁的草莽之徒,反有许多受过精英教育,心思清正者,他们所求的,并非都是虚名。薛小姐对这些人,又作何理解呢?”
      薛令蕙盯着他霍然起身,因着酒力趔趄了一霎,却不许人扶,后退一步自行站稳,寒冽坚硬语调在夜风的撩拨下猎猎颤抖起来:“你是在质疑我的立场吗?”

      ——她有什么义务去理解那些人呢?换句话说,那些人,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希求她的理解?
      她薛家上下,世代受大清恩泽,是她命数坎壈,生不逢时,赶上亡国怨不得旁人,但她鼎革之后潜心故国文史,纪年都不书民国年号,守节二十年,如今逢日本人扶立她的故君,她就北上新京,倾尽心力延续故国最后一丝余脉,还不算对自己、对君父、对天地都有个交代吗?那些人前背后声声指斥她卖国的人,凭什么要她去理解,去手底留情?
      何况他们骂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的君王,她的老师。与他们相比,她这等小人物原是可以省去不计的。她的老师,她的总理先生,年逾古稀的老人,肯孤傲独立在这新京的凛冽风雪里殷殷守护着他的君王,不也是凭着这一线理想吗?连这些都不理解的人,她又凭什么去手软?
      即使是微薄的,粉饰的,错误的,屈辱的,建立在外敌无耻图谋之上的理想,那也是理想,是她的,郑先生的,以及这个在料峭寒风里矗立的政府中所有人的理想,谁背离了,谁都要付出代价的。
      两千四百年前,楚都覆灭,楚国大夫申包胥奔赴秦庭,求秦救楚,秦人不肯发兵,他就在秦国的城墙外痛哭了七天七夜,哭到天地昏沉,星月无光,秦人被他感动,遂出兵伐吴救楚。申包胥,他不是彪炳青史的忠臣吗?远的不提,三百年前,清兵入关,南明多少遗民仓皇渡日本乞师抗清,日本人不肯襄助,若他们肯,那这些人与她今日又有什么分别呢?就算不肯,这些人不也是两国皆钦佩推重的贤人吗?她一个同僚青木先生,上数几代,还是朱舜水亲传衣钵的弟子呢。
      所以,她是决计没有做错的,即使一条道走到最后就这么断了,摔下来粉身碎骨零落丘壑,那是她求仁得仁,于天地故国都无愧的。如此珍贵而贞洁的理想,如果上苍震怒要降什么报应,朗朗乾坤,那也不该落到她身上。

      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渗透着一股旁人莫知的悲愁,浓郁苦楚如为药汁浸泡。然而定睛细看,他分明是眉眼温煦含着笑的,可知自己确实醉得厉害,听错了。徐徵平亦站起身来,伸手去拉她:“薛小姐,你别激动。我的意思是,这些暴戾逆党,并非尽是粗鄙无知之辈,许多都训练有素,智计深沉,手段也毒辣,随时可能潜入你我身边,除却正面捕杀,还有待进一步的暗查。而我再怎么人情运作,总归初来乍到,对有些人看不清楚,往后还求与薛小姐风雨同舟,共保新京该有的秩序。”
      ——原来他其实是这个意思吗?那是她适才多心理解错了吗?
      薛令蕙被他伸手拉了一把,继而依旧侧身避开,低声道:“适才是我中酒失礼,徐先生不要介怀。我自然愿同你一心御敌的。”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那边舞会应该差不多结束了,我也回去了,日本人那边还有一批文件要审。”
      她心下烦乱,亦微微觉着头疼,下过几级台阶不听他答话,方又回首强笑道:“徐先生,今夜谢谢你过来同我说话。”
      夜至深处隐隐起了雾气,徐徵平遥遥站在高台,朝她一挥手,面孔不甚清晰,只听声音犹是朗朗笑着的:“非常高兴同薛小姐一谈,我很期待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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