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匀腻灵动的一双手，白润而微微透亮，与握着的白玉梳子都难以分别。乔宛站在窗口，借着玻璃的反光左右拨弄着发髻，手腕运着梳子一举一垂，极繁复的姿态却熟络灵巧如变戏法。她盘完头发一面又掏出妆奁开始施粉，一面以余光悄悄觑侧后方不闻不动专心批阅文书之人。这女人真是好定力，这样都能不睬她。
　　似是发现她斜转的眼光，薛令蕙终于重重搁下钢笔：“你要想摆弄风情可以出去弄，我这里是办公的地方，做这些样子给谁看。”
　　“现在都六点了，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乔宛回头看一眼挂钟小声说罢，忽的凑上前来殷勤嬉笑，“薛小姐，我就是给你看的，你居然这么久才看我一眼。眼下距舞会还一个小时，你要是改主意想去还来得及，我给你化妆梳头呀。”
　　她深吸一口气：“我说过我不去，你最好趁我还没改主意不许你去之前，从我眼前消失。”
　　她字字都是实话的，若非念着乔宛初来乍到，去多见识个人总没有妨碍，她定然拿出独断专行的脾性，也不准允她去的。舞会这种东西委实是她不能理解的存在。那种靡丽之极的夜色浸泡下扭曲虚化的每个人的脸，矜贵文雅实则浅薄可笑的千篇一律的言谈，随音乐浪潮起伏的局促且狼藉的风情，她都是无从理解的。尤其是，那些每日都要照面上三五次甚至暗中较劲构陷的同僚，彼此知根知底楚楚衣冠下是何等肮脏冷酷魂灵的同谋者，各自倚靠着长桌摇晃着水晶酒杯，言笑晏晏彼此邀约的模样。最要紧之处，要她去逞一杆纤腰，贴合在男子臂弯中依依旋转，恣意将一身的窈窕柔媚都主动奉至人家眼前，那是断断不可能的。二十七载人生，她甚至没有穿过一回西洋的裙子，她很讨厌那种把每一处特征刻意突显出来讨人欣悦的式样。有人说，他们这种身份的人，交际场往往是比办公桌更适宜的谈工作的场合，且人情运作一事，掌控得好，收益百倍。她只当是个笑话，寻常官员或许需要，她薛令蕙，用得着吗。
　　乔宛拧眉叹息：“薛小姐，你分明是个美人，就这么自开自落，你不可惜吗。”
　　她冷冷抿唇：“乔小姐，你分明是朵干净名花，该栽在高原的天风月露里的，就这么任人攀折蹂躏，委顿尘泥同野草为伍，你不可惜吗？”
　　她言语伤人，乔宛只好低头继续拨弄她的妆奁，嘟囔一句：“这可是我从南京带来的螺黛，才不是洋人的眉笔，画出来又青又浓，就剩这一点点了，别人要我还舍不得给呢。”
　　薛令蕙听见此话莫名失神，目光闪烁寂寥一霎。少顷犹字字刚硬清冽道：“我说了不用。”

　　“乔小姐，不知是否有幸请您跳一支舞呢？”
　　他踩着旋转流泻的柔光近前，衔笑朝她伸出手来，由远及近，像是从广袤漆黑的宇宙深处渐次落到她面前的一点点璀璨星光。她于是顺势将手放入他的手中，似矜似媚地一笑，丝毫不掩饰眸中泛溢的晶亮神采：“得徐先生邀约，是我极大的荣幸，敢不奉陪。”
　　旁人有些停下动作饶有兴味地聚拢过来看，这便是在他们眼中两人的初遇了。乔宛自然不肯教他们失望，一个迅捷转身追上华美流转的音节，转盼间不忘朝看客露一个骄傲却诚挚的微笑。她自然晓得如何让所有人受用的，果然逐渐有人鼓起掌来，这掌声益增剧了她的兴奋，她朝着徐徵平稍眯起眼：“徐先生，你看，他们都觉得我们跳得好呢。”
　　这两个政府新来的官员，尚不晓背景能力几何，单论样貌，肃肃清华，婉婉风情，已自占去了这四月新京的大半春光。这两个人，一个是方从海外名师处留学归来，奉日方委任补文教处要职的饱学才俊，一个是由秘书处薛小姐授意，经总理先生故友沈文园举荐从杭州调来的扫眉校书，原本全然平行的人生轨迹，至此交错出一个无限旖旎的光点。如此绝好的谈资自然无人情愿放过，就是不知几时，这光点能滋长蔓延成炽烈焰火呢。
　　徐徵平低头对着她眉眼微笑：“是乔小姐跳的好，我不过是陪衬罢了。”
　　他这却也不全是虚词，毕竟歌舞之事，哪个能比她乔宛呢。她亦微觉他步伐跟起来稍显迟滞，遂放慢了节奏，莞尔道：“我个人跳的再好，若无徐先生扶持，又哪能成风景。就譬如那菟丝花，独自再怎么缭绕多情，若遇不见一株足以托生的女萝草，也就成了无根风絮了。”
　　旁人听来亦各自窃笑，想不到这乔小姐竟是个泼辣的，这烈火烧成怕是不远了。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只是难为她竟临场想出这等雅词来，总理先生的挚友调教出的人，果然不是野草闲花。
　　“乔小姐渴不渴，要喝什么，我替你倒些酒水来。”这一支乐曲奏至末尾，徐徵平将手自她腰上挪回，犹凝视着她如是问。乔宛遂随手一指：“就最近侧那种红酒吧。”
　　徐徵平走过去刚待取酒，先有一只端着杯子的手在面前一格，他转目看过去，整个人愕然了一瞬，同时整个会场也倏然沉寂下来，唯有来者本人不觉有什么异样。薛令蕙朝他礼节性略一颔首，就转向侍者，一个字也不肯多说：“酒。”
　　这等莺花烂漫之地，没有人想看见她的，她原就不当出现在此处。众人只道临时有什么公务暗自腹诽，独乔宛碎步快走上前笑道：“哎呀薛小姐你还是来了啊……”却话音未及落下，即听薛令蕙朝着噤声倒酒的侍者又道：“要整一瓶的。”见对方错愕神情后不耐烦起来，直接越过他从台上自行取了一瓶下来，顿了片刻俯身又拿起一只杯子。
　　她就这么前后现身了不到一分钟，然后拎了两只玻璃杯一瓶酒，径自扬长而去。
　　一片犹未回神的诡异寂静中，乔宛再度先行盈盈言笑出声，目中似嗔非嗔：“我这个长官呀，我今个劝了她一整日，就是不肯来，现下不还是来了，可又这么走了。下回我再好好说几句，兴许就能多玩乐一阵子。”
　　罕见地无人接她的话，在这些人看来，敢拼命劝薛令蕙来舞会这种场合劝上一整天之人，说是不知死活也不为过了。这个乔小姐，竟不知她究竟是胸中别有丘壑，还是不折不扣一望到底的天真。
　　更出人意表的是徐徵平锁眉沉吟半晌道：“诸位尽兴，我先失陪。”继而朝乔宛重绽露一番柔波摇曳的眼光，竟就着她适才的隐喻说下去：“青青女萝草，上依高松枝。幸蒙庇养恩，分惠不可赀。风雨虽急疾，根株不倾移。乔小姐，须知女萝也不是根株深沉者，一样要依傍了给予它恩惠的松柏，才可蔽去风雨，渐稳脚跟，才好和菟丝交相缠绕，百岁不离。你我都是初来乍到，须仰人恩泽者，乔小姐不会怨我吧？”
　　周遭人听至此唯有苦笑的分，能把攀附高枝说得如此悱恻动听的人，怎么左右逢源也是应得的了。他前脚方走，众人终于醒过神来恢复起初的繁华升平气氛，独乔宛一个倚着台子喝了两杯微觉无聊，遂掠了几轮目光在人群中择了个长得好些的，婉转步伐迎上前去：“这位先生是什么名姓？介意同我跳支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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