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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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北花


      她方才自一户人家出来,甫回头间就看见自远及近之人,头上压着的苍茫浑凝的沉沉暮云之间,自长街尽头幻出的极鲜亮的一个点,再近方是一条线,纤细婉转,流动着像蓟门蘸水的柳条的一条线。前月她下的缉杀的残忍指令并没有磨去这群反政府者的胆气,反引得对方在异常威慑的高压下迸出一股不死不休的孤勇意志。就在今晨,又一个官员在上班路上被刺杀,消息传到时负责抓捕的队长恰好不在,她遂临危受命出了这一趟外勤。直到黄昏时分方在街口一户破落人家里将正在到处销毁证据的少年抓个正着。对方一个十五六岁中学生,穿着补丁衣裳,一口东北土话,一脸慷慨倔强意气。问他家中有谁,不过一个农妇母亲,问他哪来的枪,说是自己偷的,问他意欲何为,他激昂说抗日虽死犹荣。这种人抓回去也没什么可审的,她索性教人当场给他了个痛快,带着尸首和证据回去,也算交了差。
      做这种事,当然是事先封过整条街的,此时自然不该有人,何况是如许明丽衣着摇曳步伐施施然走近前的女人。薛令蕙刚要收回枪的手稍稍顿了一下,接着却还是收了回去。她等来者在面前站定,方发问道:“你是什么人?他们如何肯放你进来?”
      那女人朝她扬眉嬉笑:“我家先生让我来的,指明了要见新京政府总理秘书薛令蕙薛小姐,旁的谁都不行。我上政府大楼蹲守了大半天,教人给赶出来了,好不容易打听到这里,还被你的警卫拦下,我找了半天凭据给他们才放我进来。薛小姐,我坐了几千里的火车,下来都没歇个脚,你是不是要给我补贴点劳务费呀?”
      薛令蕙怔了一霎,这个人和她想象中差异太大了。由她要求,由那个人指定的人,该是神情沉静内敛,言语直截干净,举止雅正合度之人,再不济也不当是这样的。她冷了目光,尽量从她话中摘出重点来:“你家先生是谁?你有什么凭据?”
      对方于是伸直双手捏了张寸余大小照片递过来,一口标准苏杭口音清甜软糯教她无端回想起幼时在南京吃过的桂花糖糕:“左边这个是我,我叫乔宛,杭州歌妓。这是我说的沈文园沈先生,薛小姐你定然认得他的。”

      沈文园此人,大清耆旧,辛亥后守着一方家业隐居吴门。薛令蕙头次听说此人,还是自她的上司郑先生那里,屈指算来也是三年前了。三年前郑先生还算不得她的上司,顶多算是老师。彼时也是四月,四月暮春的上海,有溶溶春水,映细细杨花。她去老师潜身避世人海的小楼看他,在横斜的昏黄日影里听他絮絮讲一些已然零落或行将零落的人和事。半塘十五年前就走了,那时天下还是光绪的年号,他生死都是确确无疑的大清臣子。蕙风是三年前才去的,他就没这等幸运,他守着旧时的方式过,人人笑他食古不化,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况古人。疆村尚在,却也久不往来了,据说他之前在天津以大臣礼去拜过我们的故君,也是一众人笑他,但当时亲见的遗老们都看落了泪。兆镛离得最远,辛亥后就往澳门去了,据说最近又著了几部书,精力应是健旺的。可惜兆铭投了民国,就彼此决裂了,兄弟间走至这步真真只能怪天地无情……
      这些有名的人翻覆着说上几轮,他自己也厌,就又捡些在这世界上没轻重的旧友来提,这才轮着沈文园。他当时的口吻是在谈一名可亲的后辈,毕竟沈文园当时虽近六旬,搁在遗民文人里,委实算年轻了。
      三年过去,又是一轮山河巨变,许多先前在的人譬如疆村先生业已凋残,许多先前同道者譬如汪兆镛业已背离。当然更有二者兼之的,譬如老师一等亲善的散原先生,个中伤心,薛令蕙一个小辈虽无从深味,也足以凄怆魂销。
      所以,她只消这么掰着指头数,数到沈文园,料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这个给你,往后随身带好了。此地不比杭州风月场,新京每天都在死人。何况跟了我,危险自然更大些。”回到办公室,薛令蕙转身自抽屉里取出一把枪来,反手递给对方,看她没有接的意思,蹙眉问,“你怎么了?”
      这么个苏杭头牌的歌女,不去攀那些前程无限的青春贤俊,反与沈文园这种沦落遗民日日处在一块,若说是沈文园着意培植来刺探那些民国政要的眼线,自然是可信的。何况除了相片以及沈文园的手书,更有她亲自放去接线之人的信物。她终于安下一颗心给出全然的信任坦诚,未料乔宛怯怯伸过指尖,一触上枪口冰冷坚硬的质地就轻轻“哎呀”叫了一声抽回手来,声线细细道:“我害怕这个东西,我能不能不要。”
      这个笑话荒谬到她笑都笑不出来,薛令蕙维持着递枪的动作静静看她少顷,道:“你方才去找我,我不在办公楼,你知道我出去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啊,警卫和我说了,前日有个长官街头遇刺,薛小姐是去拿那个犯人的。”她答得极顺,不忘恭维,“薛小姐真厉害啊,往日这种案件交旁人去查,十天半个月都没个下落,薛小姐一个文职,居然教那犯人第一天动了手,就连第二日太阳都看不见。经此一回,那群不长眼的东西也该被震慑得收敛了,看哪个还敢对我们政府官员起心思。”
      “不长眼的永远都有,他们不可能收敛的。”薛令蕙不想同她废话,冷下口吻最后问了一遍,“你到底要不要。”
      乔宛摇头,她遂迅速把枪收回抽屉去:“若哪日轮到你,你自己找的。”复坐下拈起正经话题:“乔宛,你往后便是我这边的人。沈先生是我们总理先生的旧友,他举荐过来的人,只要好好做事,我不会慢待。我该问的都问过你了,现下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汇报的?”
      乔宛惯常的那份风流圜巧习气至此尽数敛去,她站直在她面前,第一次显出些深沉职业素养来,连着一身潋滟衣裙也陡然平添些凝重肃厉的气息,如残月里覆着厚厚白霜的鲜润玫瑰。她一字字述说,薛令蕙就认真听着,牵张纸过来偶尔记上一笔。这种端肃平静氛围持续道她说下“我来的路上去北平——”时观察出对方眉眼间微妙神色,忙乖觉改口,“我是说北京。”
      大致听过,薛令蕙整体露出满意神色,刚待放她去休息,犹豫一霎还是唤道:“你等一等。”
      乔宛在门口顿住脚步疑惑回身:“薛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她良久凝视过她,苏杭风致楚楚的校书,人却偏时尚得紧,一把光亮鸦青头发挽着西洋少妇式的小髻,耳上垂着长长细银链子,末尾系了光润珍珠。眉间扫的,颊上敷的,唇上描的更不知是出自哪家精贵门店新产的妆盒。那一身锦绣错落的衣裳,远看鲜得像是戏服,衬着一把柳枝纤腰,摇曳起来,她一个女人看了都微觉目眩。
      她当然知道这些正恰合她素日的身份,非此不足以在杭州立足,也就无以光明正大同沈文园周旋,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职业需要。于是她一直隐忍着以示理解,直至此时终于忍不住寒声开口:“你穿的那是什么玩意。”又将纸片往前推一寸:“你把尺码写了,我找人做套官服给你,明日起穿成个正经人再来上班。”
      乔宛弯起眼睛:“薛小姐,明日白天可以,晚上可不行。”
      她强提了耐心问:“你什么意思?”
      乔宛笑得慧黠,带了点天真的放肆:“薛小姐,你是真不知道,明晚我们政府有个舞会呀,那么多要员都去,到时候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头,打什么妆粉,佩什么样的首饰,说不准还要换你和我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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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王鹏运(1849-1904),晚清官员、词人。字幼霞,自号半塘老人。与况周颐、朱孝臧、郑文焯合称"清末四大家",鹏运居首。
    况周颐(1859~1926),晚清官员、词人。原名况周仪,因避宣统帝溥仪讳,改名况周颐。字夔笙,晚号蕙风词隐,人称况古,况古人。著有《蕙风词》、《蕙风词话》。
    朱祖谋(1857-1931),原名朱孝臧,字藿生,号沤尹,又号疆村,光绪九年(1883)进士,官至礼部右侍郎,因病假归作上海寓公。著有《疆村词》。
    汪兆镛(1861年6月6日-1939年7月28日) ,字伯序,号憬吾,晚号清溪渔隐。1889年中举人。辛亥革命后,避居澳门,以吟咏、著述自适。1939年7月28日病故于澳门。
    汪兆铭(1883年5月4日—1944年11月10日),字季新,笔名精卫。曾谋刺清摄政王载沣。1919年在孙中山领导下,驻上海创办《建设》杂志。1921年任广东省教育会长、广东政府顾问,次年任总参议。于抗日战争期间投靠日本。
    陈三立(1853年10月23日-1937年9月14日),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今修水)人,近代同光体诗派重要代表人物,与谭延闿、谭嗣同并称"湖湘三公子";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有"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之誉。 1898年戊戌政变后,与父亲陈宝箴一起被革职。 1937年,日军欲招致陈三立,陈三立为表明立场绝食五日,忧愤而死。
    抄了半天百度后发现最重要的从头到尾活着台词里的人忘了介绍……
    郑孝胥(1860-1938),中国近代的政治人物、书法家。福建省闽侯人。1882年清光绪八年举人,曾历任广西边防大臣,安徽广东按察使,湖南布政使等。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1932年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臣兼文教总长。善楷书,取径欧阳询及苏轼,得力于北魏碑。所作苍劲朴茂。为诗坛"同光体"倡导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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