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徐先生上任这么些时日，还是不认得这政府办公楼的路吗？”
　　平直然而很明润清净的声线，潜了一点刻意压抑的促狭探究意味。薛令蕙将手底按着的本子无声推到桌面堆叠的文书下面，抬眼似笑非笑如是问他。
　　这个新从南方来的部长，自第一日照面后再未同她有过交集，她只是偶然听旁人议论过几遭。这个出国念过几年书的年轻人，做起事来潇洒利落，先前积压的几样事务经了他的手都眉目分明起来，总理先生亦很赏识他，满腹墨水的人果然与旁人不同的。其余的她就不曾领会了，毕竟她向来懒得听诸人琐碎言语。她只知道此人来了不到一个星期，一副热情洋溢姿态左右逢源，断非她这等孤僻离群者能及。
　　徐徵平一手背在身后不知拿着什么，从容上前报之一笑：“我今日是特意来见薛小姐的。”
　　两人公务上并无交集，她对同僚间走动应酬又素来没有兴趣，此刻只好沉默待他自报来意，不料男子继续近前，他眉眼一点点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如此秀拔，如此韶润，温煦里别饶一股轩然健举的气力，虽穿的是西式的官服，却端的似古书里肃肃松风下枕石漱流的高士，又像是矫首顾盼林泉的白鹤。他将背着的那只手缓慢伸上前来：“我是来送薛小姐一份礼物。”
　　对方如此不客气靠近，她微觉警觉，垂目看过他手上拿的东西，不甚厚的一本书，当头刻着三个字：蕙风词。
　　她乍以为自己看错了，恍惚蹙眉：“徐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晚近词家，半塘殁后，首称蕙风。自其六年前逝于上海，身后零珠碎玉无人捡拾，直至近半月前有人整理过一个《蕙风词》完本，这已是市面上能见最好的。我自上海出发前就听闻薛小姐雅好文学，于近代词家亦颇上心，料想战火阻隔，新京这边一时买不着，就捎一本过来，权当见面礼。谁知前几日事务仓促给忘了，今日才想起，赶忙拿过来。”徐徵平又将之递上一寸，薄而新亮的本子，搁在身上颠沛了足足月余的光景，竟也没给皱折了。他察她面上并无坚冷抗拒之意，又进一步道，“这个年头，这个地方，又坐在这个职位上，薛小姐一腔文人幽怀，可是没半分安置之处。若往后想找个能说话的人，我是很愿意的。”
　　薛令蕙虽未逐客，听至此处亦不能放任。她望定了他一双包蕴了无数隐晦光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是工作时间，我无暇料理什么闲情。感谢徐先生的礼物，却希望徐先生往后行事，可以分清主次。”
　　谁知徐徵平听完此话一低头就笑了，不是那种试探的疏离而幽隐的笑，而是听闻了什么极有趣之事那种全然不自禁的笑，再抬头时整张面孔都泛着丰腴神采，如晨光熨过春水。他毫无预兆地伸手往办公桌上一翻检：“薛小姐，我愚钝不分主次，故我想领教一番，你工作时，都在做些什么。”
　　他的动作准而稳，似早有预备地精确袭过去，将她压在文件底下的薄薄一册本子倏地掀出，以两根手指拈着在她眼前晃了晃：“薛小姐，这便是你的公务？”
　　那册子原就装订不甚严，经他一翻转把玩，霎时纷纷飘下几页，如委地落花。朝上的一页恰是一首词的末尾，工丽不失清峭的字形，抄撰的是表意隐晦而无端凄恻的句子。
　　——料南枝明日，应减红香一半。
　　薛令蕙下意识要去拦他，迟了一拍后反平静收回手来，眯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唇角重新勾出细微笑意。她起身转到办公桌前，一只手闲散撑在身后桌沿上，朝他稍稍抬起下颏，又叫他一遍，每个字都咬得很方正，如有条不紊粒粒贯穿成一线的珠子：“徐先生。”
　　徐徵平竟当下朝她端正轻微鞠了一躬：“薛小姐。”
　　她得长官赏识，却惯常独处，人又任性，是以在下属和同僚间总存了分霜雪样慑人的印象，往往无人敢轻惹的，如此轻易翻检她桌上东西者，倒教人开了分眼界，别生出一番兴味来。薛令蕙待他重新直起身来，方不再瞧他，又往前踱了几步忽然扭头，眨眼衔笑道：“我看徐先生是饱读之人，不知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徐徵平道：“洗耳恭听。”
　　“汉武帝这个人，对辞赋非常感兴趣，每回巡游见到珍奇物什，都必要写一篇赋出来。可他虽然喜欢文学，却算不得博物，下笔也随着性子来，是以文章写得虽快，却并不闳博沉丽。司马相如就不同了，他原就学养深厚，又肯费心，处处琢磨着下笔，一字不肯含糊，所以制出的赋文又绮丽又精深，汉武帝就羡慕啊，于是问他，我真想要用我之速，换你之迟，你以为如何？”薛令蕙顿住脚步，扬声问他，“徐先生知道，司马相如是怎么回答的？”
　　他沉思一霎，会意道：“于臣则可，未知陛下何如耳。”
　　她悠然点头：“徐先生果然渊博，不负总理先生的青眼。这就是我的意思：工作时间看两眼闲书，抄几句小词，这等玩忽职守落人口实的事，在我则可，未知先生何如耳。”她的面容至此前所未有地端肃起来，适才言笑尽皆掩去，如明月堕海，桃李经霜，使人想起这个于诗书娓娓擅谈的女人并不是什么闺阁小姐，亦非知识眼界都较旁人宽一等的名媛或是女学生，而是穿戴了一身齐整制服的言语转圜间就可定度人生死的堂堂正正新京政府的官员，她凝视他缓缓道，“我可以确保交到我手上的一切工作都顺畅进行，无可挑剔，我做得到。徐先生，我很高兴同你这等性情中人共事，来日我们或许可以成为知己。但若我哪天发现你并不能胜任你所处的位置，甚或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我是决计不会宽宥你的。”
　　他亦全无避畏：“此事薛小姐大可放心，值此安危存亡之时，如我发现我周围有人不肯心向政府事业的奸猾之辈，我也不会容他。”
　　徐徵平不再闲话，替她拾起地上纸张后颔首一笑，继而举步离开并反手带上门。待此地重归一贯的清虚肃静，薛令蕙方伸手细细摩挲过面上那张纸，以及纸上新墨甫干浸淫着无限哀婉闲情的句子，料南枝明日，应减红香一半。她似是才回想起这词句出自何人之手，又看见一旁静置的一册封面清洁秀致的《蕙风词》，这般贴合的礼物，她到底还是收下了。
　　脚步声渐已不闻，想他走远，薛令蕙重新坐下，略略收整了一番散乱文书，腾出一块清净桌面来。她目光沉淀冷硬下来，审慎伸手向电话去。待那头有人声接起，她郑重开口，语调如一颗一颗正在凝结成霜的秋露，“我们管杭州那边要来的人，还没有消息吗？”

　　“一个人在那边那么久，辛苦你了。”狭窄而光线深黯，却陈设精致颇带了些上世纪欧洲风味的饭店包厢里，徐徵平看向面前之人，如此欣赏，如此怜惜，如凝视着什么由他一手扶植起的光华熠烁且风情袅娜，此时却不得不移向寒天一任风露摧残的楚楚娇花。待服务生敲门进来端上珍丽菜肴，他亲拿过碗替她夹了一筷鱼肉推至面前，“多吃点，我瞧你比上回走又瘦了些。”
　　然而这泣露娇花状似纤弱，实际却也是铮铮刚毅不惧风霜的，甚至还期许着高植在苍茫雪原上好恣意盛放一回。乔宛知他素来会说话，此时也不与他客气，拎过勺子就舀了往嘴里送，还不忘嫌弃道：“这比西湖里的鲈鱼差远了。”复抬眼隔着幽蓝海洋似的灯光望向他，“先生，我不辛苦，只是你千万别再放我一个人了。前路刀山火海，我都陪你走定了。”
　　“我这不是主动叫你过来了吗。”徐徵平笑笑，又问，“那边怎么样？他待你好吗？”
　　“他待我自然是好的，他若不亲近我，如今我也不会在这里不是。”乔宛原本柔波滟滟的眼倏尔低垂，似是极不愿提此事，信口敷衍一番正色道，“先生今日见了那个姓薛的女人？她这人怎么样？是不是我到了她手底下定活不到这个冬天那种？”少顷又叹，“活不到冬也挺好的，我在苏杭待惯了，怕冷，禁不住这新京的寒气。到时候你就把我骨灰带回去撒到西湖里，我也效颦一回西陵苏小小，来岁托生成一株啼露幽兰罢。”
　　“你胡说些什么。”徐徵平低声叱她，他早知乔宛此人向来说话不知轻重，死生也看得极淡，却不道放出去这两年竟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乔宛满不在意地自斟了杯酒，举起来晃荡着玻璃杯中满溢的点点光彩，往他面前递了递，笑意里糅合着些天真的妖冶：“徐先生，你我可不比旁人，说话还要看个吉凶的，我们这等人，哪天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没机会留上一句话的，不如提前交代好了，省的到时候抱遗恨，你说呢？”见他眉间凝重，方绵软下口气道，“好好，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徐先生，你我今日一别，往后虽时时照面，可就都要装成陌路了。你就陪我饮了这杯吧，权当给我个嘉赏，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满脸佻巧无赖的媚意尽数不见，竟是极真诚近乎乞怜的。头顶悬着的灯落下无数凄迷光点，将她一张薄愁面孔掩映其间，如脆弱不堪触手的琉璃。他于是接过杯子抿过一口：“你这次委实辛苦，你想要什么嘉奖，张口便是。”
　　“先生说的是真的？”她又因着这句话登时欣喜起来，晃着自己手中酒杯笑得露出一排细白牙齿，一团惹人心软的幼稚模样，“那我就提了，先生不许反悔。”待他默许后更是兴奋地整个人都在摇晃，灵动像一团烟雾里上下扑飞的蝴蝶，“先生，我听说下星期新京政府那边有个舞会，好些官员都去，徐先生，你到时候同我跳支舞吧。”说着委屈低头瞅了一眼衣襟，“不然，我这么些好看的衣裳，平日没的穿，可就都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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