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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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秣陵春


      还自忖,钗头媚子花边隐。尽淡妆浓抹,谁与温存?……
      ……女儿识字涂鸦嫩,怕真个借与东邻。你盘龙镜囊生暗尘,非花帖尾藏春恨。印纤纤青编粉痕,要见咱香闺解文。……
      宿雨才歇,西湖岸又恢复起素日繁华面目。如今钱塘烟月,虽比不得南京上海那边烈火烹油式的炽热,却胜在古色古香,尚存了一份故日的风流,不至于全教洋人那套东西侵犯了去。乔宛绣衣委地,手里捏了一方明镜在脸前摇晃,歌喉一转,珠盘错落间,唱的正是昨日刚开了个头的那场《秣陵春》。
      她扮的是黄将军家的小姐,这一出叫做揽镜,讲的是小姐春窗无聊,揽镜自窥粉面,却在里头瞧见了落魄徐郎的脸。这剧情殊是无谓,戏词却甚是艰深,全无欢场上普通戏曲的浅白,单上面那几句,若换了不知书的娘子,恐是读都读不利索的。
      能点出这等冷僻的戏本之人,不消说自是沈文园。更有甚者,这出戏自昔年写出来,就不曾正经排演过几轮,如今连个可参照的样本都没有,只能从头一点点摸索出来。当然,任她们口上再埋怨,实际也是甘心费这个心血的,谁让沈文园出得起这个价钱。再者,花旦有乔宛撑着,怕什么。
      今日这场演罢,乔宛不顾拭一把额上点点珠光粉汗,微喘着兴奋扑下台来,牵着他袖子不住地晃:“怎么样怎么样?我今日唱的,和昨天的,哪个好?”
      沈文园递茶给她,她接下仰面饮尽,犹自不饶:“到底哪个好,你说嘛。”
      他笑着哄她:“今日的好,昨日的也好。等明个,更好。”
      乔宛却倏然松开他的袖口,面上的笑也停了:“先生贪心,明日可没有了。”
      她身上的绮错戏服都来不及换,头发还挽着明朝小姐样的髻子,此刻一张巧笑春容骤然严肃起来,竟多了分诡异清冷的意味。沈文园瞧她似是反常,也蹙眉道:“你说什么?”
      于是乔宛又笑了起来,是那种真正的浸泡在无边风月的笑,眼角微勾,唇角微抿,又是纤媚又是佻薄,足以撩动沉沉春水:“先生,你先前不是问我怎么不去上海吗?我现在改主意了。上次来的看客中,有个先生是上海开舞场的,我演得好,入了他的眼,他已经交了银钱,买了我了。我明个上午就走,先生,你还要不要趁今夜与我叙个别,赠我两首诗呀?”

      乔宛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以往,不见外客的时候,她总是轻绸素衣来陪他,寂静小楼,一壶清茶,一盘糕点,还有薰炉和书卷,就这么一坐就是半日。偶尔待到暮色深浓,她半真半假地撒娇说不想回,他还要费尽好言语劝她。
      他们都谈些什么呢?
      他会把书上看来的故事细细讲给他听,他懂的东西那么多,连带着她都成了苏杭一等饱学的校书,虽不似沪上名花眼界广,时常能说一口外语,若论古文辞,她是不输任何同行的。
      譬如那《秣陵春》,出自三百年前一个顶有名的诗人之手,一支凄咽彩笔写尽黍离麦秀的苍凉,但既出自诗人之手,文辞典奥些是自然的,戏本流传到今日无人问津,想来也是人人对这阳春古调敬而远之。
      那日沈文园翻书翻至此处,就叹息:“梅村这人间一等的好戏曲,这辈子若能亲听一回,也不算虚度。”
      戏曲呀,那可是本行,乔宛登时就来了精神,她半个身子蹭过来非要瞅一眼,沈文园下意识避了一霎。这可是清初刻本,再被她一个莽撞撕一页去。
      乔宛就着裙子擦了擦手,将十根葱管样的指头撑在他面前,委屈道:“先生,我手不脏,我刚刚给你递过点心的。每次和你这些宝贝书比起来,我就是遭嫌弃的那个。”
      他于是和气笑着送过去:“我哪里嫌弃过你,我是料你看不懂,白费心神。来,你要就拿去看。”
      她当真一手支颐,将之平摊在地面上,趴着就开始一字一字地看。那铅字排得极密,她看着看着就错了行,只好伸手去纸上比划。沈文园笑意更深了些:“我就说你看不懂吧。”
      乔宛也是个不服输的,当下就梗着脖子回他:“我现下看不懂,琢磨两回就懂了啊,我要是看懂了,我还可以演呢。戏又不是诗,写出来就是给人演的,不能演的戏,写了和没写有什么区别?所以,先生你看懂没有用的,给我看懂,那才是正经事,不费梅村先生一番心血。”
      但她想的分明是,沈文园喜欢的戏文,写的跟首诗似的,冷清也活该,哪有戏班愿意排呢。他如今年岁,须发都染霜了,若是连她都不演给他看,那他估计这辈子真的听不见了。她自然要拼了这身微薄伎俩,也得让他这一生不虚度啊。
      但是,给他听上一回,没说要完完整整从头听到尾啊。想她如今,大约也不算食言吧。

      上海的天气同杭州相差不远,季春时令,一样总泛着阴阴的雨气,酝酿开一点花香,或者别的什么味道。比方说脂粉的气息,就和杭州大不相同的。这里风月场上的脂粉,全然褪去了杭州歌馆里那种温婉绵润的文气,绽露出许多泼辣尖锐的热度来。她安然沉溺在这种气息里,对着落地的镜面侧了侧身,左右欣赏起这身的光艳旗袍,她还是第一回穿这般时新的衣裳。这回衣裳裹着的,可就断非亭亭临风的弱柳,而是生刺的蔷薇了。
      乔宛自下了火车,就拎着行装按约到这里来,换过衣服安静等着。时辰向晚,窗外亦有细细密密的小雨落下,空气略有些闷,她亦独自待得无聊,一面回头望望墙上钟表,一面整顿衣饰朝镜中丽人轻轻展颜,盘算着那人怎么还不来。
      那人怎么还不来呢。一想起那个人,乔宛只觉心跳都错了一分,颊上跟着微微热了,幸有不薄的妆底遮着,看不出来。一念及此,镜中的丽人朝着她的沉静温文的笑容倏然添了分嘲弄的味道。她这样的人,心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不可与人道的心思,难怪自己也要笑话自己的。
      她稍事镇静,想起正事,一张冶丽面容黯黯清冷下来,如月露裛过蔷薇。那人何等谨严心性,既约了时间断不肯迟到的,如今忽然不至,恐出了什么岔子。她正自惴惴,面前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个西服的男子。她盯着他看了片刻,认出是那人的属下,遂叫对方道:“吴先生。”
      男子朝她略一低头,她已微觉焦躁,不由沉不住气道:“徐先生呢?”
      那人答:“先生接到紧急指令,去了长春,眼下差不多该到了。事出紧急,来不及知会乔小姐,我替先生向乔小姐道一句抱歉。”
      “长春?”至此乔宛委实有些意外了,她上前几步,着力压制着声线镇定下来,“那我现在该做什么?”
      她在杭州歌馆冷眼周游这么些时日,带着所有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好不容易抽身来了上海,正预备押上这条命与那人并肩走一遭刀山火海,同生共死拓一方澄明新世界出来,却连个照面都没打又放他一人往长春去,到底别有几分懊恼的。眼下却无暇安置这些心事,她第一需要知道的是,日后自己一个人在这繁华靡丽却风雨飘摇的城池里,到底要搅出什么风云来。他这般安排,究竟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人亦上前一步,同她仅一尺之遥,自上衣口袋里掏出张折叠的信纸给她,张口言语却教她又一番心神震动:“乔小姐,先生说,希望你可以一起去。至于你去之后的事宜,乔小姐,这是先生留给你的手迹。”
      乔宛双手接过,缓慢展开,凝重且端肃地一字字阅去,如在审视什么极危险却极可珍爱的珍宝。她读至尾端终于会意微笑起来,递还给面前人看他以裁纸的小刀将之一寸寸削至不复可辨的残片,直至永远遁形于人间的齑粉。她的笑衬着饱满而明朗的目光,如黯淡长夜里,永不衰减的熠熠神珠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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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嗯如果觉得之前一会杭州一会南京一会上海和简介十分不符,那从这章往后大家就都齐聚长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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