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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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夜啼


      迅烈而尖锐的风将夜色干脆地撕成两半,两边衔接的狭小缝隙里,漏下一弯细长的颤抖的月亮,垂坠在冷冽而凄怆的树梢。四月的南京已然春尽,四月的北京正值春深,而四月的新京却才堪堪露出些乍暖还寒的料峭春气。入夜时分,更是渗透出些绵绵延延的冷,密布如细小针头。内室伏案一笔一划书写着什么文件之人亦微觉不耐,单手将制服最上端领口处的一枚扣子扣紧,方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工作。
      她个人是最厌烦这些琐碎文书的,如今却也能做得像模像样,左右给出个教人满意的处治。大致圈点一番,她终于得以起身结束一整日的繁复事宜,同时在这极北之地独有的深浓寒意体味出一种异常清醒的倦怠。将之放入抽屉上过锁,她刚待离开,却听有敲门声起,只得重新坐下,扬声道:“进来。”
      来者略略颔首以示谦恭,奉上一叠文书道:“薛小姐,这是我们刚查来的旅馆事件的可疑者名单,您过目。”
      薛令蕙接过,信手翻检,三日前的子夜,一名由日方新委任的官员在旅馆被人悄然刺杀,此事必要追查的。她以假装专注的疏离目光慢慢扫过一个个全然陌生的名姓,有月光探窗隙而入,在上面打上淡淡的霜白光华,于是原就洁白的纸面更添了几分萧瑟惨淡的气息。她的神情里终于绽露出隐约的悲悯与叹惋,抬起头来却只是淡薄一笑:“查都查来了,问我做什么,你们一并处决了便是。”
      汇报者惊愕一瞬,蹙眉道:“这上面牵涉数十人,大多并无显证,如此杀伐,恐落人口实。要不要先细审一番?”
      她思量少顷,点头:“审是要审,但既然牵涉进来,断无清清白白全身而退的道理。且这么多人,互通声气就太麻烦了。这样,你挑三五个要紧的送去刑讯,其余的,照旧处决。”见那人不语亦不肯退,抬眼疑惑:“有问题吗?”
      她却忽然后悔问了,她原是最无立场如此发问的,她至此异常惶惑地意识到,自己于对方心中所想其实是何等明白洞达,甚至无须费心去探寻。他缘何找她这样总理手下一个区区秘书,不过因着认真勤勉得了日本人青眼破格委任的低阶官员,而不是直接呈递去掌法律的人,又缘何刻意趁着深夜她单独一人时来报。她毕竟是要让他失望了。
      她无可解释,也不必解释,只将那名单原样交还给他,就一个人穿过长廊下了台阶,整个人没入寂静无垠的月色里,林梢有乌鸦振翅扑簌掠过,细微的声响再次搅得那种极端倦怠却极端清醒的感觉涌上全身。她仰头看向月亮的双眼忽而微微湿润起来,月光陷在泪雾里模糊了一大片。她其实不觉得伤悲,却莫名要掩抑着才能不哭出来。大抵唯一的解释是,今夜的风的确是太冷了。

      放下帘钩遮去过分锋利仿佛会随时刺向人的月亮,添好被褥挡去萧萧飒飒若金声角声的寒风,她总算能合上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晴春小苑,翠烟红雨点点飘飞,云外厚重钟声响过一轮,惊动一群山鸟。着繁复官服眉宇威重的男人推开房门,咬牙道:“你还有完没完?”
      “阿爹你别急嘛,我们要见的可是宫里的贵人姐姐,不好好打扮一下怎么显得有诚意呢。”五岁的小姑娘使劲仰起头,终于勉强照的见妆台上的矗立的铜镜。她撅着嘴左右转转,确定自己的口脂涂抹得宜,不至于漫衍得一脸都是。又伸手戳戳腮帮,埋怨道:“我就说京城产的香粉不及江南的好嘛,阿爹你还不信,你看你看,我怎么都抹不匀。上次阿鸾姐姐从杭州给我带的香粉,触手跟雪似的,自己就能在脸上化开。”她接着双手拉起裙摆完整转了一圈,确认背后绣的孔雀没有凭空飞走,方大抵满意地乖乖出门,忽然惊叫道:“哎呀!我手镯上的珠子怎么掉了一颗,阿爹你快快帮我找……”
      然后她就被父亲忍无可忍地一手拎上马,加鞭疾驰到底勉强赶上了开筵。
      彼时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薛家的小姐,没旁的爱好,就是爱美。苏杭的香粉,南京的石黛,代北的胭脂,一样都差错不了的。这个粉团子样的小姑娘,如此矜贵的家世,如此可人的脾性,逗得宫里的格格都乐意伸手抱一抱她,不嫌她手里捏着的糖饼污了自己精贵衣物。人都说,等到及笄,整个大清不知谁家少年郎方般配的上她。
      可惜这纯乎是多虑了,不等她及笄,大清都已经不在了。
      薛令蕙不知她缘何会梦到幼时的事情,屈指二十来年的光景,于她却已经算是前生了。于是她即便在梦中依然清晰挣扎着想要抽身,光阴一度旋转,仿佛回到了刚刚几个小时前办公厅的场面,却依稀有哪里不对,因为那张经她疏懒掠过一眼的名单上面,每一个细小寡淡的名字此时忽然异常鲜活跃动起来,躁动着欲破纸而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振臂悲歌的青年,倚门凝睇的少妇,执笔教书的先生,描花剪彩的稚子,一个一个由枯薄的名字呈现为肌骨丰满的人,一个一个都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看她,目光由困惑一点点转为凄切:“你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我都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你不应该恨我,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她试图回答,却找不到答案,只得任由逼问声渐次迫近,如苦涩坚硬的海水将她整个人淹没过顶。她最终在涔涔汗水中醒来,趔趄着下床去哗啦一把拉开窗帘。分明依旧是冷冽如刀锋的月亮,此时却意外有着镇静人心的作用,较层层无穷的黑暗,毕竟多出一线光来。
      薛令蕙在这线光的安抚下无奈笑了起来,人真是越来越没出息,居然连这些人都会怕。何况这些人,大抵多半已然是死人了。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清晨时分,徐徵平踩上最后一级台阶走进大楼前,回头望了一眼天南的云彩,脑中掠过的就是这样的句子。
      山河更迭无定,何况山河中人,一霎来去烟消,竟只如淡盐化水,连浮萍和飞絮都算不得。文教处的要员被杀,涉案者尽数处决,新人亦已补上,这一桩事宜就算了结,被抛掷到过去的时光里遗忘了。新上任的青年官员一面如是漫然沉吟着,一面整平袖口的褶皱,举步往上司的办公室去。
      细微的步履声由远及近,薛令蕙闻声抬头,继而便是有节律的叩门声,她道了一句请进,见到来者后怔了一下,站起身来。
      她并不认得此人,是以很安静地等待着他的解释。一点点明亮起来的日色转旋着映在对方的脸上,将之忽而变得局促的清峻眉眼照得历历分明。对方愕然半晌,试探唤了一声:“薛小姐?”
      他也没见过她,此刻只是在猜,却总有几分把握,薛令蕙这个人,整个新京无人不晓的。面前直立的深青色制服的年轻女人,淡眉小口,素面全无铅朱,细看其实称得上某种清英朗练的好看,宛似一方凝聚的澄清山水。之所以用凝聚这个词,是这方山水合该是潇洒而妩媚的,此刻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钳制住,把一切明媚丰饶的色泽都批抹了去,只剩下最底层的一点刚毅的澄清风神。
      她和气点头,不教眉间疑惑神色渗透出来:“我是薛令蕙。先生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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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薛小姐大概是那种“杀伐决断的同时不影响情怀”的神奇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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