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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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兰草


      四月杭州城下着很大的雨,不同于江南习见的细润春雨,此刻天地晦暝,浓云翻滚,惊雷夹着水雾一阵阵猛扑过来。这样的天气是断不宜出门的,果然偌大西湖岸上一条画舸也无。此地营生的小娘子只得各自躲回内室,绞着绣帕暗自怨恨,这雨惹人少赚了多少银钱。
      断桥东头巷子深处一户人家里,乔宛一手握着银制的小巧剪刀,小心将刚刚端出来、犹含混着湿润蒸汽的豆糕切成更小的方块,细细码在铺了干净油纸的瓷盘上。她接着蹲下身,自橱柜里捧出一个密封的瓦罐,揭开盖子从中舀了满满一勺干桂花,均匀洒上一层。大致洗过把手,她端着瓷盘走出,盈盈莲步,一段绸衣裹就的身子更胜西湖岸摇曳无穷的柳枝。
      她自厨房出来看见沈文园已经睡着了,半个身子歪在椅子里,手边薰炉里的香丸也燃至最后,挣扎着缭绕出一点余息。她微微一笑,径自把瓷盘搁在案上,拈了一块糕点在眼前端详。
      杭州城里,茶点虽是寻常物什,却总有一番讲究的。最简单的连馅料都不必的绿豆糕,几分砂糖,几分油脂,才能既不腻口,又绝无干枯的粉末感。更要紧的是,她是加了龙井茶叶磨成的细粉一起蒸的。比方说最后拿到手里的这一枚,润绿平整,纹理均匀,豆香,茶香,加上方才那一把去年存贮下的浓酽桂花香,必是一分错不了的。
      乔宛杭州名姬,珍珠歌喉,春水眉眼,一张尖巧粉面融融冶冶似早春芍药,不消开口,倚栏一个娇慢回眸,早勾得谁家少年销魂肠断。她亦擅厨,制得一手晶莹香软的糕饼,又名一个“宛”字,遂有轻薄子笑言,乔娘子俨然今世之董小宛矣。
      她初听此话笑得声音都颤起来。董小宛,那都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再煊赫一时的传奇,三百年风吹雨打,定是什么都不剩了。她不至蠢到和这些话认真。
      沈文园醒过来,悠悠睨她一眼:“好看。你今日这身,真是好看。”
      好看。这两个字如卵石掷进沧海,波澜都经不起半分。她乔宛自然是好看的,却鲜少被人在这种情形下赞誉。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单薄近乎寝衣的绣花白绸,微蹙起眉尖,撑起一把细细的春莺嗓音:“沈先生,你就会取笑人。这身哪里好看了,我前日唱《秣陵春》的戏服都较这个好看。”
      沈文园不言语,她也不再放娇,近前指了指那盘豆糕:“先生上次不是想吃这个吗?我着意做了一盘,你尝尝,和之前藕粉的,豆沙的比,哪个好?”
      沈文园稍稍坐正,将方才睡梦中犹护在怀里的书卷放下,捏过一角豆糕,一把年纪的人弯起眼睛笑得像个稚子:“好吃。我想的就是这个味道。”想了想又道,“咸丰时,也是在西湖边上,有家茶肆,里面卖的豆糕,我排上一个时辰的队也要包几块回家,最好斜风细雨,坐在窗边,就着茶水,再拿卷书,靠在椅子上一待就是一个下午,光景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乔宛,你若早生二十年,去里面帮个忙,找个正经营生活计,也是好的。”
      他平素最喜说这些没凭据的话,乔宛却也依他,不忍戳破。想了想究竟忍不住道:“先生,现下可不是斜风细雨,这雨大得骇人,都不知今日得不得停。”
      沈文园笑道:“任外面雨横风狂,我自家闭户读书,总是没人管的。”
      乔宛无心究他话里有什么隐意,凑上前好奇道:“先生今日读的什么书?”
      他摊在案上的古书犹是明时刻本的式样,字迹也多处模糊残损,天晓得他又是从哪个灰尘角落里挖出来的。乔宛歪头辨识半天,方见封面上的“幽兰草”三字,叹息道:“先生对古人的事,是真的上心。若这些人泉下有知,该谢你的。”
      沈文园此人,清廷杭州知府的长子,不管外面雨雨风风,民国也已走过第二十个年头,依旧铁了一颗心替大清守节。赖祖上基业,生计倒不清贫,甚至有余财常常买这养在青楼里的名花出来。他虽不说,旁人却看得明白,他于她,分明已是半赎了身的。
      遗民向来是比较清闲的,何况是有钱的遗民。这方狭小庭院里,沈文园每日唯一的事业就是读书,注书,但凡无人问津的本子教他搜罗来的,都必要细细校勘翻新一遍才是。乔宛每次过来直到拿钱走人,只是默默陪着这个孤独而勤勉的老人,至多为他蒸一笼茶点——她手底制出的珍馐,便是这等人也拒绝不得的。他甚至比旁人更喜欢些。
      某一次乔宛见他抚摩着一行文字垂泪,细看是“一生怊怅,拚与江南,空老兰成”——他最惯常读的是明人的别集,极偶然才会有近人的——她就问他:“先生怀恋故君,何不去北上投新京?据说那边掌事的还是清朝皇帝呢。”
      沈文园眼角的哀愁泪意立刻隐了去,转而一种深沉而坚硬的质地:“我不去。那是假的,都是假的,我所求的不是这个。”
      他这般极微妙极深幽的委曲心思,乔宛亦花费了很多岁月揣摩才得以真正理解。人一辈子总要有什么当命来珍视的东西,一旦这件东西被毁弃了,那就用余生去反复咀嚼,吟咏,伤悼,自甘沉浸在这种绵绵无际的感伤里,而不是费尽心思乞人去造一个赝品出来。即使有旁人造了这么个赝品,他也势必是不屑一顾的。即使这赝品并不纯然是伪制,但较之他那纯之又纯水晶样的忠贞,到底是构成了某种形式的侮辱。
      她又问:“那先生为何不去上海?听说早几年那边也有几个先生,不肯仕新朝,就找了条巷子比邻而居,一起做做文章,写些词曲,先生当同他们有话说的。”
      沈文园又摇头:“前几年好些,如今更不行了。辛未年后,上海的情味就殆尽了。”
      乔宛脑中绕了数轮方知他指的是民国二十年,纪年只用干支,这也是古来遗民惯有的习气,总不肯教人省分心思。再者,那一年一等的大事,在他的眼中大概仅仅是死了个词人而已。
      他却忽而问起她来:“那你为什么不去?”
      她为什么不去?
      是啊,凭她的本事,搁在沪上名花丛中,一样是出挑的,较待在这凄冷西湖,身价或许还能再翻一倍。乔宛抿唇悠悠忽忽的笑起来,她大约明白沈文园为何独独怜爱她了,她的眼睛里无限明亮的光华像是海底的星星,眨一眨就要滚落出来,她答:“先生,我和你一样,我也离不开西湖。你住这里一日,我也会奉陪一日,决计不肯落去别的土壤。”
      乔宛自忽然飘飞的思绪中回神,重新凝视向那本幽兰草,其间有个作者听他讲了许多回,她是熟知的。那人叫做陈子龙,昔年抗清的明朝烈士,故而这书大抵也是让清廷禁毁,近来才得以重见天日。沈文园似乎格外留意这类的文本,前些日子得来钱牧斋的投笔集,一样这般潜心供奉着。沈文园接着她的话笑起来:“他们谢我作甚,清廷臣子,他们杀之不及呢。”
      她隐隐觉得这逻辑有什么问题,果然他已先行叹道:“不过此事,确实值得一思量的。明朝的遗民,看方今我们这样的人,是理解呢,还是耻笑?看他们那些人,是汉家英豪,还是乱臣贼子?”又合上书来,起身将窗户掀开一角,凝望向渐歇的雨势和依稀浮现的空翠万山,“不管哪种,幽兰草”
      乔宛失神一霎,惋惜瞥向一侧陈列精美的豆糕,仿佛在看辗转泥溷的风絮落花:“先生,这豆糕放过了今天,可就硬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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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作者对近代史非常不精通……除了后面经常出现在台词里的郑孝胥(满洲国总理),几乎不涉及真实的重要政治人物。行文中提到的人物大多数都是诗人学者,起一个情怀作用,不了解的话完全不影响阅读。
    当然后面出现的所有非古人的背景人物,都会在这里简要注释说明~对近代文学史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扫一眼。
    毕竟这是个每章必提文学和吃的,然而非常不认真抗战的故事。
    至于《幽兰草》是明末清初云间三子的一个小合集,和作者正在更的另一个小短文《别云间》有密切渊源(强行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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