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薛令蕙再次回到办公室时，但见乔宛正埋头写着什么，一笔一划颇为认真。她为人风流佻巧，鲜少有这般穿着和神情都极端肃的样子，此时反显得不伦不类，远看像只安静的狸猫。她闻声看过来，忙轻轻惊呼一声，趋步上前：“啊薛小姐你回来了。”
　　薛令蕙朝她点头，一面走至案前信手翻检：“我回来了，这几日辛苦你了，有遇见什么麻烦吗？”
　　“没有没有，薛小姐你看我做起事啊可勤快了，你看，这是我拟给郑先生的会议章程，这是安藤先生要的接见日本官员来访的日程安排，这个呢是两天前一个会议上要求的，政府需要尽快制定出一套全新的选拔制度，我也就大致写了几笔建议我毕竟这种事也不归我们说了算……”乔宛神情恳切，如数家珍，少顷又抬头蹙眉柔声道，“薛小姐，我毕竟是沈先生调教出来的人，断不会惹你失望的，你身体不舒服就当多歇几日啊，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的，怎的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呢……”
　　她语速甚快，眼神也是十成的殷切关怀，薛令蕙近乎要佩服起这个女人的心理素质。她微笑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我自然不怀疑你的能力，照这么看，这个位子有你，都快不需要我了。”
　　乔宛无声张口，薛令蕙拉了把椅子坐下，在她有所反应前又笑问：“乔宛，我听说你有一出戏唱的是最好的，好像是……秣陵春，是叫这个吧？”
　　她收敛下那种朝长官献媚式的巧笑，立于原地嗫嚅：“薛小姐别笑话我了，我又不是真的靠这些歌舞营生，也就是做个样子出来……”
　　“你这随便一做，就做出个杭州第一校书的名号，可见我用的人，果然都是资质超凡者。”她再次不许她把话说完，“乔宛，你去过南京吗？”接着她神情忽而柔软起来，目光放得很悠长，如凭风上下的风筝，“我就是南京人，可自辛亥年迁居上海，我就再没回去过。”她就用那种遥远而泛着潋滟柔波的目光转过来看她，“乔宛，我很想家，我也很喜欢吴梅村的戏文，秣陵春这本戏，我挑一出喜欢的，你可以唱给我听听吗？”
　　乔宛整个人僵直一霎，小心问：“现在？”
　　“对，就现在。”她语调平和却笃定，含了分不容抗拒的冷冽霜气，又将椅子转了个方向对着窗户，抬眼望向高寒天际，“办公处不比舞场，我就挑段最短的吧。我要听第二十八出，魂飘。”

　　断魂千里，飞下楚山头。回首悠悠，见银河天际流。莫迟留，往事都休。恰似诗边就梦，画里移舟。一片江声，隔岸寒钟敲暮愁。
　　……
　　断肠声里忆阳关，为雨为云过此山。飞去仙郎魂梦里，可能从此住人间。
　　今个又逢斜风细雨天气，深巷寂寞小楼间，沈文园一身长衫半坐半卧在窗前，闭目听雨。淅沥雨声教他莫名回想起这么一句戏文，方觉许久不曾听乔宛唱过戏了。他同往日般泡上壶龙井，口中偶尔悠悠念着什么，如是消磨着寂寞光阴。
　　但今日到底有什么不同，今日闭门谢客，绝不会有文社棋社中友人登门，光阴封闭成首尾相接的环，他安然独卧其中，不许任何人相扰。还有，他手中也没有捧一册古旧书卷，平日那些当做命来宝贵的珍本古籍，他已然托付给了一个广东友人，粤海一隅少有兵火，这些珍宝，不出意外地话是得以长存世间了。
　　在这再无人相扰的永恒封闭时光里，他终于得以无所顾忌地放任自己去想她。他一闭上眼睛，就满眼满心都是她，由模糊的黯淡轮廓，逐渐变得血肉丰满色彩分明。绣花素衣的，绮错戏服的，低眉读书的，凭阑顾影的，每一个都是她，连带着同她相关的所有物什，匀整翠绿的豆糕，光润皎白的玉簪，后面的越来越多越来越交织错杂，他渐渐数不清楚，也无心去数，就又见她忽近忽远，含笑含颦地问他：“沈先生，我今日这出，唱的好不好听呀？”
　　他遂温和点一点头：“好，乔宛唱的，哪有不好的。”
　　她得了夸奖，就愈发骄矜，一低头一抿唇笑得又是张扬又是婉转。落在他眼中，如暮春时节最高枝头上，最后一朵将落未落的花，在风的撩拨下簌簌翻转，愈是可爱就愈是可怜，教人痛到心尖上去，生怕多看一眼它就落了。何谈触手亵玩，连逼视都不忍，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下。
　　沈文园眼角无声滚下泪来，灼烫的透明的珠泪，滴在地上如莹莹宝珠，并未因年齿衰朽而产生丝毫的黯淡。他面上轻微颤抖一霎，继而隐约笑了起来，凄然且释然。下一刻已有撞击门板的粗暴声响传来，由下至上，将这阁楼一角的凝固光阴尽数震碎。他并不起身去开，也未有丝毫别的动作，只如此静坐着，指尖无意识触上手边茶盏，始觉茶水已彻底冰凉。

　　十五日后的六月十九，秦照携着一笔丰润钱款，趁着一个晴好日头志得意满回到西湖，刚待登门回访，已听人传沈文园已于半月前故去的消息。惊愕之下，念着故人情谊，他遂捐了一笔银子在西湖边上筹了一回盛大葬礼，其间除去诸多耆旧文人，还请了苏杭名妓乔宛，亦是沈文园生前情好甚密之人，悲歌一曲。——她恰是和秦照同时回到杭州的。
　　当然，那是半月之后的事，半个月前的今天，六月初四，乔宛还正身处两千里开外的新京，被迫满足她的长官在办公室听戏的无理要求。

　　破空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电话铃响，乔宛如蒙大赦般噤声，薛令蕙却淡淡道：“你唱你的，别停。”同时起身接起，熟练沉声道，“您好，政府秘书处。”
　　接着但见其神情顿时专注起来，沉吟少顷后说了一句“好，那你明日一早送来”后挂断。乔宛再次大着胆子问：“薛小姐……是什么事啊？”
　　“有人明日要送封信给我，对方不是政府中官员，所以需要先行预约。”薛令蕙并未注意到她拼命掩抑的异样颤抖的声线，信口答过后再次冷声道，“你接着唱，我让你停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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