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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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何其


      日暮时辰,零星有下班的官员自走廊出来,乔宛倚着窗户,半个身子隐在柱子后面,偷眼觑着外面。半晌后她悠然挪步而出,同年轻男子擦肩的同时侧头一笑:“徐先生,数日不见。”
      徐徵平礼貌颔首:“乔小姐,舞会之后,确实再未见过了。”
      周遭有人悄然含笑斜睨他们,乔宛只作不察,落落回礼:“我现下要给我的长官送份文件,迁延不得,希望下次见到徐先生,能有时间好好叙一叙。”
      她的衣角蹭过他的,发出微不可闻的布料摩挲的声响。徐徵平道:“乔小姐公务要紧,至于旁的,待乔小姐有空,在下随时奉陪。”
      她步伐轻盈转过长廊,出了大门,此处已近街市,她捏了太久乃至汗湿皱损的纸条此时也应安然在他衣袋之中。她于是再无所顾忌地奋力跑了起来,朝着最后一线坠日的方向。如此迅捷,如此拼尽全力,直至身影彻底被夜雾掩埋。她跑到足够遥远的地方,举目四顾,复叫过一辆街角的人力拉车,朝前指了个方向,继续头也不回地一路远去。
      她坐在颠簸车子上抬手整了整头发,继而抚上胸口试图平息飞速的心跳。从今夜至明朝,她满怀的兴奋与焦灼,寥落与孤勇,都不会为外人所知,当然还有他的。正如这夜色荫蔽下的新京亘古不变的山川,在这须臾的光阴里改变了什么,都不会为人所知。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薛令蕙甫一走下台阶就看见站在阶下之人,此时天色还未全黑,空气中漂浮着半晦半明的雾气,将他面孔勾勒出一种朦胧的纵深感。她脚步顿了一下,复上前问:“徐先生这是在等人吗?”
      徐徵平亦朝她的方向稍走了几步,穿过阴影,站到天际最后一线绯红暖光之下。他披掩着满身的夕阳在她面前站定,笑道:“我是在等人,薛小姐,你就是我等的人。”
      她隐约觉得他今日有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不知是否是上次相救的缘故,但觉其言笑晏晏,眉眼含春,似较往日更易亲近些。她亦非与人刻薄之辈,此时遂温和点头道:“徐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往后有事随时说一声就是了,何必在站在这里等,我要是一直不出来你要等到天亮去吗?”
      “我不会等到天亮,再等五分钟,你若七点还不出来,我自会去找你。”他做了个看表的姿势,慧黠抬眼,“因为我是来找你吃晚饭的。”继而朝她伸出手去,“走吧。”
      周围环抱的高楼间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如一大片在极遥远的地方明灭的流萤,将他整个人温柔包裹其中,他就站在这一片流萤海洋里,探过重重波浪,伸出手到她面前。这只手匀净修长,刚健有力,她这才想起,一个星期前悲苦深重的子夜,正是借这双手的扶持,自己才得以从办公桌前那方狭小漩涡中挣扎出来,没有溺毙在没顶的疼痛中。然而一念及此,她忽然异常迟钝地觉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想要闪避,当然面上是看不出分毫的——薛令蕙略微扬眉:“徐先生你是不是很喜欢拿我开玩笑?或者说你本身就很习惯这么邀约女子?”
      他并无示弱,口吻坚定:“薛小姐上回说过,会报我的恩情,薛小姐想必不是出尔反尔之人,这个机会,我今晚就要用了它。”
      她就是不递手给他,依然站在原地,语调却些微柔软下来:“徐先生,我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就这么浪费了,这可是你选的?你就这么便宜了我?”

      “这家是新京最好的江淮菜,老板是我一个在南京的朋友。虽说如今的青年人私下请客都比较流行去西餐厅,但凭我对薛小姐的了解,一定是这里更合适些。”徐徵平推过菜单给她,“我点了烧春笋,清蒸鲥鱼和鸡丝莼菜,这上面还有好些精致点心,但我对甜食不是很懂,你看着再加几样。”
      不同于西式餐馆刻意营造的层次错杂的深色光影,此处的灯光轻柔而明亮。明代园林式的建筑,小巧的木质轩窗,一侧还横了一丛翠绿竹子,摇曳下青翠光点。薛令蕙双手接过,草草看了几行,摇头道:“可以的,不要再加了,我们才两个人,要多了吃不完的。”
      离了办公楼的荫蔽,如此静谧的日常景致,她反而愈加无所适从,眼神都不知该放哪里,说话也要仔细斟酌,一个字一个字拣着说。徐徵平摇头轻笑,又叫人加了两份酒酿圆子,方道:“经着上次,我道你也不想再同我喝酒了,这酒酿的圆子,总是无妨的吧?”
      她终于尝试从这种奇异的不适中挣扎出来,低眉叹了口气,认真看他:“徐先生,你对我做这些,为着什么呢?”
      这个人出现以来种种情状,她于情感一事如何蒙昧,如今亦由不得她不去细想了。初见时的恰投其所好的《蕙风词》,抛弃整个舞会烟月偏去同她分一杯寂寥红酒,急送她去医院开眼守她一夜,再加上今日莫名其妙的邀约。种种钩连暗合,她是无论如何想不透彻的,倒不如这样直截问出来。徐徵平再次全不掩饰地笑出声来,仿佛她说了什么极可笑的话:“薛小姐,你这样聊天,是让人没法答话的。”适逢有服务生端菜上来,他遂拿过筷子添菜与她,“先吃饭吧,吃完我们去外面逛逛街,把这一晚上玩尽兴了,我就告诉你。”
      她哪肯这般轻易放过,沉下声线道:“徐先生,我不喜欢被人牵着绕圈子,你若有什么话,最好开头就说清楚。”
      他促狭眨眼:“说好的报恩。”
      她无言以对,深吸口气,端着盘子避开他的筷子:“我自己来。”

      “我小时候读书,总觉着这极北之地,定是风雪晦暝,山川险恶,往往用来流放犯人,断非宜居之处。来新京这两个月,才发现和想象中全不相似。就说这入夜后的长街,车马填咽,商贾云集,俨然一派繁华红尘。”自餐厅出来,徐徵平不时指点着周遭灯火纵横的时新的建筑,笑问,“薛小姐平日喜欢出来走走吗?此地你当比我熟悉,可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她目光随着她指点的方向缓慢挪移,所见多是些剔透华美的西式楼阁,在绸缎样夜色的浸润下,愈发显得精致而陌生。她穿行在这新潮而奇异的、不断旋转令人眩晕的世界里,并未回他的话,只眼帘微垂,衔起细细一丝寂寥微笑:“虽信美而非吾土兮,又何足以少留。”
      她吟的是《登楼赋》中的句子,一千八百年前山川板荡的汉末,离乡避乱的少年最后回望一眼蚁贼纵横,破碎沉沦的乡关。无论是否出自真心,新京政府官员往往饱含炽热诚挚的目光,将此地许为瀛洲蓬莱,人间天上再无其二的见之忘返的乐土,她却偏抱了这么分不合时宜的清醒。徐徵平言辞笃定道:“薛小姐,如我先前所言,按方今形势,还于旧都的那天,并不遥远。”
      “徐先生不必宽慰我,怀乡归怀乡,但同经营新京现下局面相比,轻重缓急,我分得清。”薛令蕙飞快答过,复含笑道,“徐先生还是关切下自己吧,我毕竟来了一年有余,是在这北地寒气中历练过一遭的人。徐先生也是南人,还没见过此地十月之后的冷,到时休要出不了门才是,你若日日告假,我可不批。”
      “薛小姐何事不肯信我呢,这个新京的严冬,你我都不必经历了。”他在她有所质疑前急切道,“待一切平息,我是要回去上海的,薛小姐你呢?你是回南京还是上海?反正这两个地方一水之隔,哪里都好,到时候,你可以同我一起走吗?”见她不语,复兴奋补充道,“我们可以去看一回台城杨柳,云间夕照,听一番华亭鹤唳,淮水乌啼,把这二十年无情兵火亏欠给你我的一一补回来。还有,我带你去东有恒路,看上一回疆村先生和蕙风先生的故居,你领我去访总理先生昔年隐居的海藏楼,再尝一尝街尾沈家的青团,你愿意吗?”
      她目光颤动一下,如清水微澜:“好,我同你一道。”
      这单薄词句落在他耳中,如什么极贵重却极虚无的承诺,如此美好,如此不可能,彩云易散琉璃脆,几乎勾人落泪的同时又奇异消解了所有遗憾,他于是了无遗憾地点头微笑起来,神采璀璨,胜似身后楼台间层层摇曳的灯光。而她于所有这些全然不知,说完就抿唇沉默,目光盯着脚下,一步步走至长街尽头,方低声道:“已经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薛令蕙说完此话,无端地觉得他会留她,或是提议送她回去,然而都没有。徐徵平随之在街口站定,言语平静:“好,现下天晚,你路上多小心。”
      她一点头刚待转身离去,却听他又叫了一声:“薛小姐。”
      她闻声回头,几步开外,他抬眼看她,整个人淹没在月光和灯光交错的涣散光彩里,却像是个倒影,一触就散一般。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无声看她,目光复杂如穿透无限重叠的时空。他将这场凝视持续了很长时间,方朗声开口,将这一片陆离迷雾彻底斩碎荡尽:“薛小姐,再见。”
      薛令蕙亦微笑道:“再见,徐先生。”

      薛令蕙回到家夜已深沉,她却并不急着洗漱就枕,而是极清醒地在客厅坐着,等什么人来。直至敲门声起,风尘满鬓的来者不暇进门,抬眼细瞧她半晌,自行囊中取出信件奉上。继而退身隐去,布衣被风鼓荡,如长夜一掠而过的硕大乌鸦。
      她闭户熄灯,接着微薄月色拆开细阅。有惨淡墨迹,映莹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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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应该算中篇的长度,从这里往后就进入高潮和尾声啦。
    后面持续高能……可以猜猜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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