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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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薤上露


      “我自上次舞会后,同乔宛一向走得很近,主要当然是为着监视她。她深信于我,这次的事,我多少知道些风声。她去联络的那个人的底细,我先前在她抽屉里翻出过档案,也是潜身于政府中的一名内线,我亦早早试图与之周旋。本想待时机成熟汇报上级一并处理,孰料他们先下手为强……”徐徵平蹙眉疾声说完,摊开掌心,当中一张皱折字条,其上一行被汗水濡湿的工致字迹,“这是我从她身上窃来的,她递给那人的,她那边的人见了,自然会放我们进去。趁他们还没离开,现在我带你过去。”
      六月初五,清晨时分,因着天色甚早,上班的官员只寥寥几个。薛令蕙翻过案上文件,俄而骇然起身,接着不过片刻,已见徐徵平疾步赶来,冲她如是说道。
      之前奉命监视乔宛的下属,昨夜被人无声暗害在走廊一隅。而自政府大楼去而复返的乔宛,在不明情状的值班人眼前畅通无阻地经过,窃取了一份关于镇压抗日组织的文件,还有一张政府密不外传的间谍名单,永久消失在无边夜色里。这些事宜,最初都是日本人委托总理,再由薛令蕙相助做的。乔宛带去何方交予何人,后果都是显然的。众人皆知乔宛乃总理秘书处绕开日本人直接委任的亲信,此事一出,失职尚小,若就此咬定他们皆是同党,再连累至总理本人,她纵能九死,亦无赎其罪。
      悲风满耳,悲风满天,她站在深渊边缘,身前身后皆无生路,当此际他就来了,如往常几次一样又是殷切又是焦灼,然而非常沉稳地朝她伸手:“我现在就带你过去,还来得及。乔宛为避人耳目,走的时候没有坐车,这还不到一夜,她也最多刚到联络处,他们一定没走,天大亮之前我们就能抓住她。”
      他一字一句如此坚实笃定,仿佛只要依言握住那只手,就当真一切都不复可畏,滔天风浪重归无波春水,熊熊焰火亦熄灭为流萤灰烬。他灼灼目光凝视着她,又说了一遍:“快走,日本人已经开始调查那个人的死因,待他们有所察觉前,我们必须把乔宛以及她手上所有东西完整带回来。”
      只要轻易的去握住那只手就什么风浪都不会有了——这样的念头再一次在脑海中被唤起,薛令蕙微不可见般向前挪了分脚步,然而仅仅是一瞬,她就又退了回来,她仰头迎上他的目光,极端镇静而清冷地开口,全然不见方才一分惊愕张皇:“徐先生,你说你知道他们的地点?”待他不假迟疑地肯定,她复转身抽过一张纸一支笔递去他面前:“你把它写出来,写给我,我自己去。”
      “同她联络的那个政府中暗线与我相熟,我出面不会打草惊蛇,再者,他们未必没有防备,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他只道她如往常骄傲独往,不惯倚仗他人,依旧不容质疑开口,直至见她凛冽目光中饱含了极罕见的森严寒气,如封闭覆压的乌云,一丝光都透不出。她又道:“徐先生,这是我秘书处内部事宜,同你无关,你若真心相助,现在就把你所知明确写下来给我,否则,你就从我眼前让开。”
      他执拗拦在门口:“我同你一起去。”
      她最后平静问了一遍:“你让不让开。”
      他坚执不肯,于是薛令蕙再无迟疑地一把拾过案上手枪,直指过他:“你让不让!”
      徐徵平沉声道:“你杀了我我都不让你一个人去。”
      于是薛令蕙就笑了起来,她在他面前笑过许多次,温文的,明亮的,骄傲的,寂寥的,甚或隐含真情的,然而这一次,森沉封冻,严如秋霜,连平素基本的温和都一并荡尽。她端枪的手极稳,一颤未颤:“徐先生,你真的自信,我不敢杀了你?”
      徐徵平面容因着这句话倏然灰败下来,他不复言语,目光一点点冷硬,无声看她。
      她当然是凄怆伤心的,但越伤心却越是想笑,她就以如此慑人的神色握紧了枪,紧逼着这个昨夜还同她谈着秦淮灯影,云间白鹤的男人,厉声道:“徐先生,昨天的问题我再问你一遍,我问你,你接近我,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少顷,骤然提高声线:“薛小姐果然是聪明人,事到如今,就不必来问我了。”
      她一时极端失望,强撑的笑容亦尽数烟消,悲慨间拼命逼自己咽回眶中泪水,将枪口再向前逼近一分:“你一面处处巧取我的信任,一面费尽周折栽赃乔宛,好让我疏远亲信反推心置腹于你,把从我这里得来的机密事宜全部上报你的组织,待时机成熟再干脆杀了我,把责任全推去乔宛乃至总理先生一方,你自己好进一步升迁接近政府核心,继续扰乱新京秩序为你们的活动创造有力时机!如果我今日同你走了,几个小时后传遍政府大楼的就是总理秘书薛令蕙殉职的消息,而你是相随左右,力护不得却忠心可鉴!徐徵平,我可有哪一句是冤枉你的?”
      他摇头:“没有。”继而字字清厉,掷地有声,“薛小姐,你没有一句说错,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这是我自踏入新京第一天起,夜夜无寐苦心策划的事情。”
      她枪口几乎完全抵上他前额,咬牙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为什么这么做?”他的神情忽而变得很凄婉,近乎悲悯地看她,仿佛她才是受制于人命在旦夕那个,“如果你问的是,我为什么必须杀你,我起初的计划不是这样的,我很想策反你,让你为我方所用,可你太坚定了,你对你的大清,你的总理先生,不惜丧尽所有的道德和尊严也要誓死维护的坚定,使我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但如果你问的是,我为什么要站上这样的立场,为什么要与你,与新京政府,与日本人为敌,”他柔软神情渐次刚硬起来,这是她最习见的神情,那种每每教她又是嫌恶,又是鄙夷,又是畏惧回惶乃至最终不得不心生敬重的神情,那种出现在无数被她或直接或间接结束生命的人脸上,所谓慷慨成仁,所谓无愧天地,所谓捐躯死国的神情,使她无端想起那个死得意气扬扬眼都不眨一下的十四五岁中学生来。他顿了一下接着道,“那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成立,因为我没有第二个选择,和所有其他站在同一立场的人一样,和方今举国上下所有有良知有血气的中国人一样,除了抗争,我们都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
      薛令蕙听罢平静下来,如此近的距离,她头一次得以细致端详他的眉眼,没有夜雾阻隔,没有灯火氤氲,也没有出自她个人意志的却避,他经造物者细致雕画的面孔清晰呈现在她眼前,他原是这样好看,通身的山山水水清华,合该是簪花倚马,侧帽吹箫的春衫少年郎。她朝他轻微一笑,字字含春:“徐先生,如果下辈子,天地不会依然这么无情相待,台城杨柳,云间夕照,华亭鹤唳,淮水乌啼,下辈子我一定陪你好好看上听上一遭,一样都不许错过。”
      他亦笑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她衔笑衔泪郑重点头,复稍稍站远,同他拉开几米距离,端正姿势,“徐先生,日本人审讯起人是很可怕的,你就不要经受了。你属于什么组织,受命何人,你断不肯说,我也不关心了。我枪法很准,你站好了,就一下,很快的。”

      清晨的新京开始下起小雨,整个街道蒙了一层密密青灰色。薛令蕙找人开了车,往目标方向去。乔宛平日做了什么,此时身处何处,她自有别的途径获悉,除去那个被暗杀者,也仍有他人盯梢。再者,因着昨夜那一封沈文园亲笔的书信,附上郑先生的陈年墨迹,这个杭州歌女终于得以洗清全部的嫌疑。她此时应是被徐徵平的人设计绑架到一个偏僻处所,待救她出来,当为前些日子的猜疑压制道个歉才是。
      薛令蕙按预计地点下车,并未打伞,浸身在天地茫茫细雨间,朝面前废弃工厂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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