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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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华录


      整个夜间,乔宛觉得自己睁着眼睛做一个无比清醒的梦。一线光芒都没有的漆黑,睁开眼睛再闭上,所见的都是一样的漆黑。她无端就想,既然睁眼闭眼所见的世界都没有分别,那么现实与梦境,在此刻是不是也一样无法区分呢?
      既然没有区分的必要,那她此时所见,定然既是梦境也是现实了。她接着努力睁大眼睛去辨别沉沉梦境中隐约浮沉的影像,从无穷的时间深处走至眼前的,是个头上扎着双鬟的小姑娘,十一二岁年纪,在黑暗中一边摸索一边哭。她哭的声音很细弱,却一直不停,最后萦绕在整个空间里,把全世界的黑夜都渲染得很伤悲。乔宛一颗心都被牵得疼了,就想探出手去抱抱她,问她在哭什么,却怎么都够不到。她只好在心里无声呐喊起来,你为什么哭?
      小姑娘仿佛能听见似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小脸颊上一团被泪水洇湿的胭脂。她小声涕泣着哀求:“我想要找一个人,他说好在这里等我的,可我找不见他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他,姐姐你可以帮我找吗?”
      她想要恳切点头,好,我帮你找,却一句话梗在喉中怎么都说不出来。至此她始惶然发现,那细细哭声是自她自己胸中发出的,那个小姑娘,亦分明是她本人。

      她六岁那年,粉妆玉琢的绍兴良家小姐,除夜让爹娘牵着去桥上放烟花,一个不慎被歹人拐了去,卖到杭州的青楼。年纪太小不能接客,就当丫鬟养着,侍奉楼中的娘子。
      杭州去绍兴甚近,可她稚龄童子,并没有寻亲的能力。因循蹉跎四五年,她终于懂得悄悄托到绍兴去的客商打听一番,旋赶上烽火烧原,举家沦落飘摇,还有没有活下的都未可知。她无暇痛哭,即被告知待她满十二岁,就要开始接客。
      十二岁生辰的前夕,她仗着身轻自窗户翻出来,摔在地上顾不得疼爬起来没命的跑。沉沉遥夜,空荡长街上没有什么人,她除了夜色本身的荫蔽外一无所有,很快身后就有人抄着棍棒追来。她跑得全身脱力,转过一个街角后重重扑在地上。身后脚步声愈近,她绝望合眼,接着整个身子被一个很轻柔的力量托起来,她睁眼看见一个很年轻的先生的脸,他蹲在她面前,用手指细致拭去她颊上新沾的泥土,复指指她背后:“那些人是在追你吗?”
      她惶惑点头,借着月光看清他的样子,或许太年轻了还不能叫做先生,仅仅是个少年。面容细致白皙,穿着齐整斯文,腕上佩着块亮晶晶的表,定是哪家念过书的矜贵少爷。他站起,朝着来者冷声道:“她不是你们找的人,你们认错了。”
      对方当然不肯,他遂自兜中掏出一小沓银钱递上去,漠然问:“现在可以了吗?”
      她缩在他身后的阴影里,直到那些人离开很远,依然颤抖着不敢动作。这个先生于是无奈叹息回头,替她揩了一把眼泪,柔声道:“他们都走了,你还哭什么呢,赶快回家去吧。”
      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哭,她年纪虽小,素日却是极坚强的,做错了事,被楼中性情最暴戾的娘子拿绣花针扎都能忍着不哭,此时却满脸的涕泪收都收不住,经月色一映,一张脸都在反光。眼见那人不再理她转身欲走,她不知哪来的胆气拼命拽住他的衣袖,哽咽摇头:“先生,我没有家,我没地方可去,那些人看见我一个人,还会来抓我的,他们抓我回去,是为着让我……”
      六岁之前精细而端正的闺阁教养,令她在这样的场景下,依旧出于羞耻而不能将那两个字脱口而出。他却只消瞧一眼她全然不符合年纪的衣饰就已了然,此刻只静默拧眉看他。他身侧另一个先生见状低笑起来,她适才察觉他还有同伴:“徵平,你不会想用这个女娃吧。这么看……似乎也挺合适的。”
      他并未理睬旁人,冲她笑了一笑,温和问:“你为什么会没地方去?你家人呢?”
      这是最令她伤痛不能自已的问题,加上心急,她口齿零乱地表述一番,不知他理解没有,最后竟急的再度哭出声来,踮脚揪着他袖口不许他离开,放开胆子央求道:“先生,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我会很乖,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还可以做事,我什么活都能干,你带我走吧,在这个地方我会死的,我求求你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他低头注视她,即使是晦暗不明的夜色,泪水与胭脂含混错杂的狼藉色彩,以及如此稚嫩的年岁,她仰起的一张小脸依然看得出粉腮杏眼,楚楚蛾眉,稍假时日,定然足以占尽西湖金粉。他再度柔和道:“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我姓乔,六岁前叫做佩鸾,后来他们只唤我阿翠。”听他言语耐心,她不由开心了些许,颇自豪地挺胸,“到明天,我就满十二岁了。”
      他旁边那个先生再度揶揄一笑:“一个太雅,一个又太俗,都不妥帖。徵平,你要真的有心,且先给她另取个名字吧。”
      他犹未置词,她已隐约听出希望,愈加雀跃起来:“先生,你取吧,我叫什么都可以的。”
      他于是沉吟一霎,诵了句诗:“要知故国非乔木,文采风流尚宛然。那你就叫乔宛,好不好?”
      这句诗她先前并未听过,只觉这两个字搁在一起异样地适口好听,当下欢喜答应下来。接着这个先生的神情倏然变换些许,不再是向着稚童那种单纯的怜爱,而是深沉且幽微,掺了许多她全然不懂的东西。他再度蹲下身,异常郑重地双手扶过她的肩膀,保持着这种复杂细腻的眼神,注视着她为泪水粘连的深浓睫毛下的明亮眼睛,一字一顿问了一遍:“我的名字叫徐徵平,我是上海人,有事路过一趟杭州,马上就要回上海去。乔宛,你确定你想要同我走吗?”

      ——后来她的命数是怎么演化的呢?
      那个分明漆黑,却光明胜过她生命中无数个白昼的夜晚,他带她去夜市吃过饭,又买给她一份包装精致的十二岁生辰的礼物,接着带她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在上海三年,他教会她许多东西,一样样都是新崭别致,她先前人生中闻所未闻的。她学得卖力,悟性又极高,十五岁的前夕他单独约她出来,言辞洋溢着无限赏誉,她满怀的骄傲憧憬,猜度着自己终于可以同他并肩而立,拓出一番光风霁月的好光景。
      然后,十五岁生辰的前夕,他又把她送回了杭州的青楼。

      同是烟月梦寐的西湖岸,此时的光景自与当年不同。无人记得有个叫阿翠的低贱丫头,名姬乔宛却声价轰动,无人不晓。容止且不言,单那一把春莺珠盘嗓音,就能教这杨柳香风再旖旎几分。
      但外人如何议,于她本是不相干的,她自有她的事做。清廷覆灭,吴越一带顽固遗老聚集,往往有人不满足于咀嚼旧梦,偏要在这纷乱时局横插一脚,为革命浪潮设下诸多或轻或重的阻碍。自日本人许以扶植满洲一事,这些原本日日聚在一处咏风吟月的闲人,骤然划分成两个阵营。继续掩门避世者固不必言,却总有另一部分人依附响应,并借着昔日人脉见闻,朝日军供出无限情事,加以多方通信钩连,为其查破抗日组织提供相当强劲的助力。此等人防不胜防,亦根本无从设防,除非借助某些绝好的身份,譬如游走风尘,周旋往来的歌女。

      一场大梦做至尽头,天际东头已有菲薄天光显现,乔宛知道此际自己应该醒来,却仿佛犹被禁锢在茫茫梦境中无从清醒。她终于弄清缘由,是她自己不愿醒,她要等一个电话,若直到天亮这个电话还不来,就意味着出现什么差错,同预设的轨迹偏离了。
      然而现在天已经亮了,由不得她不去看,若她此时闭目塞耳,那就不仅仅是偏离,而是满盘尽输了。
      她这么想着,整个人晃晃悠悠站起来,因着霜刀般贯胸直入的悲怆趔趄了一霎,随后一步步朝桌前电话走去。直至握起听筒,她仍旧不甘抬眼最后望了一眼亮至透彻的天光,虽覆了一层雨气而显出微微黯淡的青色,却毕竟与夜色不同了。她闭上眼,又放任自己等了一分钟,默数完六十秒,每一秒都清晰听见自己一颗心沉降一分,直到彻底沉溺在冰寒潭水之下,再无回升的可能。她始无望睁眼,以剧烈颤抖的指尖触上拨号盘,攥紧听筒,在冰凉熨帖脸颊的触感间低低道:“37号行动小组,按原计划,速来工厂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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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算尾声这应该是倒数第二章了。
    如果有连着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希望给个评论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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