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作者:江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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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非花


      “跟我回去,然后把你知道的事一样样解释给我听。”薛令蕙自车上下来,穿过濛濛烟雨,疾步直入工厂深处。她利落走至乔宛面前,蹲下来去解她身上和柱子绑在一起的麻绳,“先前许多误会,如今都清楚了,你回去坦诚交代,我不会为难你。”
      乔宛如梦方醒般抬眼,神情惨凄,愣怔落泪道:“薛小姐,你是来救我的吗?”
      她简略“嗯”了一声,她又问:“那徐徵平怎么样了?”薛令蕙解到一半的动作骤然顿住,乔宛遂飘渺一笑:“我知道,薛小姐何等果断智识,定然已经把这个人杀了。”
      薛令蕙迅速解完绳子站起,握住她手腕往上拉,乔宛低低痛呼一声,委屈抬头,满眼的水光:“薛小姐,他们怕我逃,教人打伤了我的腿,我走不动。”
      薛令蕙神色一寒,厉声道:“那你身上那些文件呢?”
      乔宛朝旁边堆叠杂物的桌角一指:“都放在那边。”她遂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招手叫开车来的下属上前:“你先背她去车上,我拿点东西就来。”
      她接着独自往桌子那边走去,在零乱纸片间细致翻检,来回几遭都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心下疑惑甫生,就听见身后空气轰然碎裂的声音,夹杂着飒沓风声,撕开重重雨幕,放肆无忌地直贯耳中。那是一记枪响。
      她大骇转身,返身穿过工厂,循着枪声方向往外面冲出去。
      檐下雨丝飘飞,青色的长天向两侧无穷伸展,薛令蕙冲出门口,方体察到细雨落在头顶的一点点凉,就看见青天末端的逼仄夹缝里,亭亭立着一个人。
      适才不暇注意,她始发现乔宛今日穿的犹是初来时光艳宛似戏服的衣裙,浸在漫天漫地的雨雾里,受了水汽,反愈发明丽鲜润,如头顶浓密芳树间,向南伸展的朝露犹泫的花枝。她觉察到她的目光,遂近前了几步,步子踩得又是随意又是翩跹,一把细而韧的盈盈楚腰,当风而立,又似欲趁风而去的舞蝶。她走了几步就站定下来,将背在身后一只手抽出,纤细白皙,隐约可见青色血脉的手腕,握着的是深黑的手枪。
      绮绣衣裙,皓白弱腕,再加上她身后汽车的褐,周遭细雨的青,脚边司机胸前血渍的红,头顶横斜花枝的金粉,诸多色彩铺陈成哀丽悱恻的画卷,而她手上枪支异常扎眼的一点深黑,就成了这画卷上的一点脏污墨渍。
      这一点墨渍缓慢游移,直至画卷的正中央,接着归于静止。乔宛缓慢沉稳举起枪来,对上她的眉心,平静叫她一声:“薛小姐。”
      薛令蕙猛然顿住脚步,却并没有退,她抬眼逼视过对方,神情由原初的震慑,困惑,焦灼一霎转为顿悟,她在这惨淡而绝望的,石破天惊的,因来的过迟而全然无用的顿悟中,依旧坚持直视着对方枪口,听她继续道:“薛小姐,你周围每个角落,都暗中布置有我的人。我不喜欢虐杀,你在那别动,我让你干净痛快地走。你若挣扎一步,他们都会一起开枪,哪个体面,你自己选。”见对方没有殊死抗争的意思,她顿了一下,又问:“薛小姐,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薛令蕙点头:“有的。”她保持着那样空茫无物然而异样刚硬倔强的眼神,孤绝独一同无垠的天地对峙,继而微笑起来,言辞轻蔑而镇定:“乔宛,昨天那个电话,我说今晨会有人送信给我,我是骗你的。”
      乔宛怔了一下,如预知到什么极幽隐不可名状的下文,握紧湿腻冰冷的枪蹙眉:“你说什么?”
      薛令蕙的笑容转为轻肆:“事实上,我们约的是昨晚。沈文园的信,我昨夜已经一字不落看过了。”
      乔宛完全颤抖变了音:“那你为什么还过来?!”

      沈文园同镇压革命扶植满洲一方有勾结,乔宛向来是知道的。她甚至还知道,他对她的身份也未必没有察觉。但只要不到必须捅破窗纱,兵戈相见的那日,他二人就可以长期欢情款洽,逢场作戏下去,心照不宣。
      她甚至可以含笑含嗔,半真半假地劝他,听闻日本人带着故国的君主北上成立了个新京政府,先生你怎么不去投奔?
      他亦言辞恳切回她,那些都是假的,赝品就是赝品,即便掺了分真,也断非他所求者。
      她知道,他此话非虚,只是没说到底罢了。三分真七分假的赝品,完整搁在他眼前,他确乎是不屑一顾,但若有人连这赝品也要毁去,那他亦定然会奋身一搏去维护的。
      关于徐徵平的事,她不知沈文园清楚多少,但凭他的人脉,总能拿捏几分。所以,她受徐徵平的委任,凭仗同沈文园的密切往来取得新京政府的信任,好混迹其中见机行事,这重重精心布置,只要沈文园往秘书处一个电话,就什么都完了。
      她当然不能让他打出这个电话,她甚至异常天真地幻想着也许他并不会主动打这个电话,也许他对他的满清故国的怀恋,并不足以支撑他像满洲总理和薛令蕙这些人一样,做出偏执叛国的事来。果真如此,那他就算不上她的敌人,他不必去死,他可以长衫清茶在西湖岸安然听上一辈子的戏。
      于是她派人暗中盯着他,他未有动作,她方稍事安心,却仍是徐徵平棋高一着,授意他人从河北秦皇岛采购一批杭州香料来。他甚至计划周密至要乔宛给薛令蕙下毒,除去获取她对他的信任,此外还得以按照那商人的日程,争取出几日时间,把那封信截下来——当然沈文园早有预警,作为与薛令蕙的老师往来密切者,他早在昔年见过薛令蕙,并叮嘱商人必要多方打听亲手交与她本人,而不仅仅是坐在秘书办公室的那个女人,徐徵平这点算计由此落空——这是后话。乔宛由此知道,沈文园并非无心与新京通信,他只是对她的布置早有觉察,一个电话都不敢往外拨而已。
      他做出此事,自然是活不得了。这封抵死也要递去的信件上写了什么,她无从获悉,她只知千万不能送至薛令蕙手中。是以原本有条件缓缓图之的刺杀,因着这一封信,被迫提前了。
      她唯一算漏的是,薛令蕙稳坐这个位子这么些时日,心机岂能输与旁人,她挂断电话状似随口说的话,她怎么就能信了呢?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才绽露出些微真正意义上的吊诡来——既然薛令蕙先行收到了沈文园的信,借此知悉了徐徵平的隐秘图谋,并先发制人杀了他,那她缘何还会全心信任乔宛?会依照他们不得已的第二套计划,如此孤身直入把自己送至她的枪口前?
      她为什么还会来?
      一念及此,乔宛但觉整个人都在无边凄凉细雨间回惶漂浮起来,她清晰听见,此情此景下她所有不允许滚落的灼烫泪水,是如何一滴一滴回流胸腔,将一颗心浸泡蹂躏至血肉模糊。她不敢细想,沈文园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但亦根本无须去想,一切就都昭然若揭,无比清晰了。
      那个把整个后半生虚掷在西湖风月里的,坚贞的,敏感的,沉沦的,偏执的,却内心无限柔软的清廷遗老,既不可背弃固有的立场,放任他人将这独一无二而显得无比珍贵的赝品敲扑碾碎,亦不可能亲手送他平生最依恋爱重的花枝去死。他那一封信,所有矛头都指向徐徵平一人,把乔宛撇的干干净净。他说,乔宛此人,受地下党人栽赃欺瞒,虽清白无辜,亦庸懦不堪大用,是他调教无方,他在信中诚心致歉,并请求薛令蕙,辞退她回杭州。
      可见她开头还是说错了,他二人欢情款洽,于她乔宛是逢场作戏,于他,却是情深江海,九死无悔,将这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沈先生的情,我来生自然会报,如今走到这一步,亦是各人的选择,我没什么对不住他。我二人之间事,就不劳薛小姐费心了。”乔宛适才的激动慢慢平息,雨势稍大起来,顺着她眼睫淌上脸颊,有如泪滴,她一手拨开为雨水沾在脸上的发丝,另一手犹端平着枪,扬声道,“不过你让我知道这些,我还是当谢谢你。”
      “最后一个问题。”薛令蕙沉声问,“你们欲策反我不成,就必要杀了我。徐徵平带我来追你,亦或是像现在这样,我一个人来救你,你们都能达到目的。哪一个才是你们最初的设计?徐徵平死于我之手,是不是也是先期计划好的?”
      他并不知道她已于昨夜收到沈文园的书信,从他的角度,她于他的指控不过是凭空无据的猜疑,凭他的机变,他理应从容自若一通自我剖白,就轻易把嫌疑都洗了去。可他当场就认了,方正坦荡,无所隐瞒。亦正因为他的供认不讳,她才于自己判断深信不疑,当场乘车到了此处——这也在他的算计之内吗?真的会有人把自己的生死都作为筹码,如此轻易赌进去吗?
      乔宛但觉已然麻木的心神,因着这句话再度灼痛燃烧起来,她撑着近乎崩溃的哽咽声线道:“在不在他自己的算计之内,我不知道,在我这里,是万万没有的。”继而她眼中浮现出一线清晰恨意,“薛小姐,你是当真下得去手,你当真能狠下心杀了他。”
      这个计划,原本是非常清晰的,若非沈文园横空插入的书信,是一丝纰漏都不会出的。去接近薛令蕙,引导她猜忌乔宛,待时机成熟,乔宛携情报潜逃,他就主动带她去追,然后两人联手杀了她,托词三人路上遇刺——如此简单,在他平生有过的筹谋里,连上乘都算不得。
      乔宛记得,徐徵平头一次正经同她谈起此事,末了半开玩笑道:“若她没这么好骗,临时起疑杀了我,那这出戏也不能断,得演到底。真到那时,就改作是你无辜被诬,让她亲去救你,你再找我们的人埋伏周遭,一样使得。这样,到时你等我电话,但凡我带她一道上车,我必想办法找人打电话知会你。如果彻夜都没有等来电话,那你在天亮前就找根绳子把自己绑起来,照我适才说的做。”
      她就抿嘴调笑:“徐先生,真到她疑心你那时,我早就死了一百回了,你找谁陪你接着演呢。”
      这个所谓的第二套计划,直到最后的时刻,她未曾一刻当过真——如果桂花糕一事过后,薛令蕙坚持立刻处置;如果薛令蕙复职后,见她手中轻易放过数十个嫌疑人物;如果她窃取文件时恰巧遇上什么别的人……每个最薄弱的环节,每一处可能的隐患,牺牲掉的都是她才对,她甚至真的想好,教他把她骨灰撒回西湖岸去,来岁托生成西陵风雨下一株幽兰的。
      无论如何,死的都不该是他,无论如何。直至她在天光彻亮之时,握起听筒默数完那六十秒之前,她都始终这么坚信着。
      她终于明白昨夜梦见十二岁的自己,啼哭的是什么意思。她想要找一个人,他约定好在这里等她的,可她已经找不见他了,她怎么都找不到他,并且永远不可能找到了。

      “你们两人,我必定信一个,而疑另一个。无论哪一种情况,我都必死无疑。徐先生高明,相形之下,此时居然问出忍不忍心这种问题来,乔宛你是真不嫌自己幼稚。”薛令蕙轻声嘲谑一句,虚空涣散的目光忽然含了些悲悯讽刺,她凝视着缓慢沉降的雨丝,笑道,“不过任高明还是幼稚,此时都没有意义了,乔宛,你我还有徐先生沈先生,这轮游戏,我们四人,谁都没赢。”
      乔宛迅速道:“薛小姐,你错了。”她站在凄恻南风间,隔着苍青密雨,望向二十步开外她穷途末路却犹自落落衔笑的敌人,“单就我们四人而言,我们惨淡经营,却各自黯淡收场,我们都输了,但我们都不是为自己一身经营的,你的新京政府,沈先生的大清故国,我和徐先生身后不屈不惧,誓死也要驱除外敌开辟一方新世界的亿万中国人,就这个意义上说,还是我们赢了。”
      薛令蕙摇头:“这话说的太早了。乔宛,每个人都自以为是可以见证青史的人,可实际上,青史从来不特别需要某个人去见证。”
      雨势渐紧,隔开这几十步,对方说的话已经隐隐听不清了。乔宛不再迁延,深吸口气:“你若没什么别的想说的,那就这样吧,新京政府的人随时会追来,我不想耽搁了。”
      薛令蕙立时接道:“我还有。”
      乔宛微觉意外,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你……”她说至一半戛然而止,就隐约看见薛令蕙敛去笑容,目光锐利收紧的同时,借着她这一霎的迟疑,侧身掏出枪来,动作迅速更胜流星飞殒。然后朝她举过来,不假迟疑,扣动了扳机。

      对峙许久,乔宛并非全无防备,此刻却还是被她一枪击中肩胛的位置。她吃痛侧身,后退几步强撑着站住,却并无反击,只努力抬头往前看去。
      因为根本用不着她来反击,那一记首先爆出的枪响后面跟着连续的一串,分不清是三四声或是五六声,挟风挟雨,自四面八方的埋伏之处探出,朝着同一个方向杂沓而至。待这一串惊雷响动重归寂静,她看着她的敌人挣扎着晃了一下,犹握着枪,仰面往后倒去。
      乔宛心下几乎想笑。她还是轻视了她的敌人,她这个敌人,哪里是会安静束手就擒那种。薛令蕙这种人,纵是知道前面一分希望也无,她也必要亲自去争抢一番才罢休的。
      她这么想笑,却连嘴角都扬不起来,眼眶里全都是泪,借着淋漓被面的雨水才看不来。有人匆忙撑着伞上前伸手扶她,她摇头拒绝,一个人捂了伤口,垂着头,在苍青色的雨里,背过身一步一步慢慢挪着走。
      她就那么极缓慢地走,生怕把一颗心里满溢的悲怆震落一点出来,整个背影一点点淹没在光影错落的雨雾之间,模糊涣散成一道光华陆离的线。她不敢回头,不敢走快亦不敢停,天地不仁,天地可哀,她在这一方很狭仄的密不透风的天地里,拼尽全力,才能撑出一条细细的道路来。
      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

      薛令蕙仰面往后倒的同时,手里握着的枪跟着向上抬起,朝着虚空放了一记,刚好打在梢头那根最丰茸茂盛的花枝上。簇拥着柔嫩花朵的枝条当空折断,重重砸在地上,零落一地的金粉。
      六月的新京最和暖的薰风里,那是生在最高处,朝着南边的枝条,今年最后一枝未落的芳润的花。她最后的神智全部用来侧目去看,看这被她亲手摧残下的柔艳生灵。香红狼藉,和泥和露,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和那凌空坠殒的枝条,何者为人何者为花,人既非人,花亦非花,譬如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孰因孰果,早就没有辨别的必要。人生如花树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她很想再细看上一眼,却还是非常不舍地缓慢合了眼。若被人说作死不瞑目,就太难看了。
      此际有斜风细雨,啼鸟落花,正是朔北极寒之中,一年最好的时令。昨夜徐徵平说过的话再次历历显现,他说,这个新京的严冬,你我都不必经历了。雨声渐渐弱下去,风声却很急,如呜咽角声,往复回环,同时转过脑海的还有那一段她一笔一划细细抄撰过的词句,讲的正是寥落花枝,委地残红,在这无边凄咽角声中,如何飘摇翻转,孤立无援。
      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惟有,花冷月闲庭院。
      珠帘绣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
      除却塞鸿,遮莫城乌,替人惊惯。
      料南枝明日,应减红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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