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

　　尾声.履霜
　　乔宛朝新京政府递了一纸辞呈，秘书处易主，正当混乱，无人在意她这等小人物的去留。她当夜乘车南下，数日后回到杭州，刚好赶上筹办沈文园的葬礼。
　　她受邀唱了一支歌，白纻衣裳，乌丝檀板，一转悲咽掩抑歌喉，如春莺带血，直教一座人泪湿襟袖。她自己却并不落泪，唱完就直接下台来，头也不回走了。身后有人相阻，秦照却摇头劝下那人：“乔娘子是沈先生平生一等知心之人，他二人之间事，哪有我们置喙的地方。”
　　她穿着绣花的单衣，身子勾勒成细瘦一条，散淡妆饰，鸦青头发挽成简单的髻子，有几缕零乱垂至颈间，没有平日娇娥宛转，显得异样伶俜可怜。她手上端着一杯奠酒，面着入秋的凉风一直走，头也不回直到西湖边上，方寻索一方干净土壤，小心倾斜着杯子把酒一点点倒了。然后就着一侧裸露青石坐下，单手支颐静静望着面前的水天。
　　此际有月明汉水，秋老钟山，西湖却犹是一派氤氲暖气。蜻蜓款款，白鹭当风，斜阳碾过水面，漾开满眼细碎金色。沈文园不在他那栋小楼避世的时候，往往喜欢来此，一坐就是半日，所以她今日替他来看一遭，就算祭奠过了。
　　及至暮烟凝紫，她悄然起身离去，心头念过一轮的沈文园教她的诗，三百年前钱牧斋避地于此时留的。潋艳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会空王法，知是前尘也断肠。她不曾领略什么空王佛法，此际也无暇断肠，所以只是随意念过一番就走了。身后一线茫茫天水，也尽数沉入夜色去了。
　　她有更要紧的事去做，日军相逼渐紧，江南一隅终究不免烽烟，天地劫灰，无人得以岿然独善。她此次北上有功，她的组织调她去上海，安了个更方便的身份给她。她隐隐记得自十二岁起，她就一直梦想着得以留在上海，为着同什么人在一起，现在即使那人不在了，她也要整顿精神一人走下去的。
　　沪上烟云霏微的午后，乔宛俯身搬出蒸笼，掀开盖子，用蒸布小心裹着新制出的青团，摆在瓷盘上。一汪翡翠似的糯米团子，搁在玉曜细白瓷上，隐隐透出内里暗红的浓郁豆沙陷来。适才开门端出，已惹旁侧一个先生驻足赞叹：“乔小姐就是昔年名动余杭的方今董小宛吧，不想做起我们上海的点心，一样得心应手，乔小姐真是个妙人。”
　　她盈盈颔首：“先生谬赞。”
　　新近从良的杭州名妓，到上海来在专为社会名流开设的俱乐部上制糕点，极偶然的情况下，亦会出面献一曲丝竹。旧时的吴曲方今已不算流行，却自有一番流风余韵，她的名气，从来不难经营。
　　这样的戏本，在这风霜逼仄，然而金粉柔靡的城池里，明日会唱到哪一出，大约只有天定了。只是一旦唱起来，不到曲终人散，就断没有中途止歇的道理。再艰酸流离，她也势必要唱到底的。
　　她盥洗一把手，回房坐在床上抱过琴，三两拨弄，信口歌吟起来。
　　一弹塘上篇，再弹履霜吟。我欲竟此奏，弦绝多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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