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罗崇勋一走，屋内又热闹起来，祖母笑眼瞧着春晖院里的孩子们，道：“咱这些妇人在屋子里说话，可别拘着孩子们，园子里有花有草，孩子们出去玩儿吧。”

　　我和曹家姗姐儿跟在姐姐们身后，听曹云嬛与姐姐寒暄，道：“前几日我爹爹从新安郡来，得了几张上好的澄心堂纸，本想着哥哥们在建安书院读书，给凤妹妹稍几张过去，凤妹妹如今怎不在书院了？”

　　姐姐哈哈一笑：“母亲怕我闯祸，早不让我在书院读书了。”

　　曹云嬛微微一笑，那时在她的心里，姐姐不过是只有家室而毫无心机的侯府嫡女，她早便知晓姐姐离开了建安书院，却是故意试探，道：

　　“那如今妹妹是请了哪位先生来府里教书呢？”

　　姐姐的确是毫无保留，道：“原本请了几个先生都不合适，还好范先生不嫌弃我家路远，从书院亲自跑来教我了。”

　　范仲淹官虽不大，这几年自有清名在外，两三年前刚在建安书院显名，却是忽而辞去了书院职务，曹云嬛未料到他竟然入了郭府授教，她微微吃惊，道：

　　“听哥哥们说，书院里有人欲出百金，请范夫子到府上教导，范夫子都不为所动，你爹爹给范仲淹使了多少银子，他才入得郭府的？”

　　姐姐轻轻笑着，道：“范先生与我有缘，并没有收取我家银子，嬛姐姐，范先生虽是小官，可并非池物，他日定有大用之时呢！”

　　正说着，张嬷嬷急匆匆过来，道：“二姐儿、三姐儿、四姐儿，听说府里来了位高人，大爷吩咐我请三位姐儿过去一趟，为姐儿们看一看相。”

　　“看相？”

　　姐姐面色疑惑，转而道：“我又不信道，去那里做什么，不去！”

　　嬷嬷急道：“那高人从青城山来，是位活神仙，多少人想见都难呢！”

　　姐姐冷哼一声：“不去不去，那些道人胡乱看两眼，便说什么今生来世，我的命是自己的，由着他们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

　　曹云嬛却笑着拉起姐姐的手，道：“这有什么，不过是请人来看一看相，我们就当听个乐子，我陪你去吧。”

　　于是我们姐妹三人和曹云嬛一并出了内院，爹爹身边果然站着个青布道巾、布袍草履的道人，年约四十之上，走路甚是飘然，爹爹将其迎入厅上，细细问道：“早便听闻仙长能通风鉴，善究子平，不知仙长高名雅号，仙乡何处？”

　　那道人欠了欠身，道：“贫道姓徐，道号灵真，自幼从师青城山老君阁出家，这几日云游汴京，远观郭府一片贵气，特来府上观相。”

　　府中婢女为这道人上了盏茶，爹爹素来崇道，问他会几家阴阳，道几家相法，听那道人侃侃而谈，对其益加的敬重，遂拉过我们姐妹道：

　　““这是家中三个小女，长女已然出嫁，这次女乃是嫡出，请仙长相过这三个孩儿。”

　　道人略微看了几眼，笑道：

　　“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往。我说贵府怎气脉不俗，三位女公子中，倒有两位命格不凡，嫡出的这位女公子元命贵旺，八字清奇，五行属火，乃是大贵之相，只是命宫太旺，难免伤及自身，好在府中季女乃是水相，姐妹二人水火相济，乃成大器。”

　　爹爹听罢，对那道人之言甚是笃信，练练夸道：“我小女儿两岁时，曾抱去汴京城北玉清观里，适逢一道人云游四方，也是说这姐姐要受妹妹的辅弼，仙长可谓是真神仙也！”

　　爹爹连忙令小厮送上斋食赏金，这道人却有道：“官人休怪我说，原本这姐妹两生而同命，一荣俱荣固好，若一损俱损，也怕是挡不住。”

　　道士正准备看三姐姐，爹爹忽而又让他相起了自己，那道士问过爹爹生辰八字，又让他走了两步，只说是一辈子富贵荣华，必享福禄之人也。

　　姐姐句句听入耳中，只觉得甚是无聊，相过之后，便拉着我跑开了去，曹云嬛跟在身后，她对选妃之事心心念念，听闻道士之言，如何都开心不起来，只强颜笑道：

　　“凤妹妹的面相可真是好，只怕以后是做得国夫人的，入宫为妃为后也不一定呢！”

　　姐姐不以为然，道：“那道人恁的胡说，当着家主的面还能不夸我几句？还有，见我和阿落长得像，便说什么水火相济，我去翻一翻《周易》，也便可相得了别人了。”

　　的确，我家四姐妹之中，我与姐姐最是相似，她说完之后，拉着我进了屋内，曹云嬛见娴姐姐落了单，缓缓对她道：

　　“说是三个姐儿一同去看相，你爹爹不理你，那道士也不理你，凤姐儿不用比，可你和那阿落都是庶女，竟是如此天壤之别么？”

　　娴姐姐盈盈含泪，自家爹爹厚此薄彼，方才在厅堂里便觉得委屈，曹云嬛轻笑一声，道：“没关系，这口恶气，曹姐姐替你出！”

　　不多时，爹爹请了汴京勾栏里最富盛名的张伶人来，于是大家拥着祖母，在院中听张伶人说书，我刚刚出了院子，娴姐姐从身后跑来，手中拿着我的荷包，道：“四姐怎恁的不小心，连荷包掉了都不知道。”

　　我素日里行事马虎，并未发觉荷包何时没了，笑着将荷包带到腰上，谢过了娴姐姐，众人正看得起劲，曹家周夫人忽而惊呼一声，大娘子眼瞧着她，连忙问道：

　　“夫人这是怎么了？”

　　周夫人拉着幼女的手，急急道：“姗儿，你脖子上的墨玉去哪儿了？”

　　大娘子只以为是孩子玩耍之时不小心丢了玉，笑着道：“想是孩子们贪玩，那玉不小心掉了，宝琴，快叫嬷嬷婢女们去湖外边找！”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宝琴匆匆回了院，道：“大娘子，我们都把院子里翻遍了，没见着曹家姐儿的玉啊。”

　　周夫人闻言，急的似那热锅上的蚂蚁，道：“姗姐儿从小身子不好，那块玉可是我儿的命，便是沐浴时也不取下的，丢了该如何是好？”

　　她说着便落下泪来，道：“今日你家四姐儿还说那玉好看，怎就忽而没了？我家官人最疼爱幼女，这玉不见了，我该怎么向官人交代啊？”

　　众人见她落泪，少不了一番安慰，大娘子转而问我道：“阿落，你可见姗妹妹的玉了么？”

　　我连连摇头，曹云嬛却走到我身边，眼瞧着我道：“方才我们一并出来，就是你跟在姗儿后面，你真没见么？”

　　我正想着她是何意，姐姐站在我面前，道：“曹家姐姐是什么意思，姗姐儿的玉坠，难道是阿落拿的不成？”

　　曹云嬛轻轻一笑，道：“下人们找了许久都不见得，凤妹妹，你让阿落把身上荷包打开，一瞧不便知晓了？”

　　姐姐没有半分的疑虑，伸手将我的荷包解下，她打开之后却忽而变了脸色，缓缓抬起头来，曹云嬛浅浅笑着，问道：“难不成，我妹妹的玉坠，真在阿落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姐姐将那墨玉坠从我的荷包中掏出，周遭众人窃窃私语，姐姐一贯信得过我的为人，此时不慌不忙，冷着脸道：

　　“这是谁放进来的？”

　　周夫人神色复杂，接过那玉坠，对大娘子一笑，道：“找到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四姐儿年纪小，这事便罢了吧。”

　　大娘子心下一想，今日之事若是轻轻过去，只怕郭府家教不严，女儿手脚不干净的流言要传遍了汴京，她自然不肯罢休，拉过我道：

　　“阿落，你告诉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曹家姐儿的玉坠，怎会在你的荷包里？”

　　我见众人都盯着我，不晓得该如何答，咬着唇半响，才道：“母亲，我没有拿姗姐儿的玉。”

　　曹云嬛冷哼一声，道：“阿落妹妹，你明知这玉是我妹妹的护身之物，你没偷，这玉怎会在你荷包里？”

　　我一听便急了，道：“嬛姐姐怎么能这么胡说？我没偷东西！”

　　姐姐也道：“嬛姐姐，阿落平日里柔柔弱弱，她连府里的东西都不敢拿，怎么会偷曹家的东西呢？”

　　曹云嬛冷眼道：“我怎知道？许是她见我妹妹那玉精致，便大着胆子行了不齿之事！”

　　我在内宫里见过多少贵重之物，一块小小的玉坠哪会如得了我的眼，我生平第一次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声道：

　　“有什么东西是皇太妃和祯哥哥给不了我的？我为什么要偷？”

　　众人一听我这话，半响都回不过神来，杨淑妃一贯低调，爹爹也不欲人在背后说郭家与內宫有何牵连，是以我养在內宫之事，除了郭府和驸马李遵勖家，还有晏殊之外，并未有人知晓，我不顾众人惊愕，抹着眼中泪，道：

　　“你要是不信，我去找祯哥哥来，让他为我做主。”

　　“混账东西，你还不嫌丢人？”

　　爹爹匆匆而来，他不由分说，甩手给了我一巴掌，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丢人还想丢到禁中去么？”

　　我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姐姐又惊又怒，道：“爹爹怎么随便打人呢？”

　　姐姐虽小，却是能辩是非，她拉着我的手，道：“阿落，你好好想一想，你的荷包什么时候丢过么？”

　　我指着娴姐姐，哽咽道：“方才出来时，娴姐姐捡了我的荷包，然后那玉就进去了。”

　　爹爹气不打一处来，好像认定了此事是我做的，道：“你什么意思，把这过错推给你姐姐么？”

　　还好大娘子是个明白人，她挡在爹爹面前，对娴姐姐道：“娴儿，你把荷包还给阿落时，可见荷包里有玉坠么？”

　　娴姐姐霎时慌了神，吞吐道：“我……我不知道！”

　　周夫人却是笑着起身，拉着大娘子的手道：“瞧把几个孩子吓的，孩子们许是玩闹忘记了，左右我们的玉也找到了，姗姐儿受了不少惊吓，李夫人，我先带孩子们回去了。”

　　方才曹云嬛厉声质问我，周夫人都没有表态，此时却急着要走，大娘子看在眼里，也大概知晓了是怎么回事，笑盈盈送了她们出门。

　　然后，大娘子拉着我的手，对爹爹道：“官人你瞧，这事不一定是阿落做的。”

　　爹爹略略懂了李氏口中之意，却冷哼一声，眼瞧着我厉声道：“今日是你祖母七十大寿，院里这么多孩子，哪儿有你这样败兴的？这事总是你惹下的，你还待在这里作甚？快滚！”

　　我听父亲这般说，眼泪汪汪的出了房门，等没人时，大娘子将娴姐姐拉到屋内，板着脸问起缘由，娴姐姐这才哭道：

　　“母亲，是曹云嬛使的计，要我陷害四姐儿，女儿一时糊涂。”

　　大娘子冷眼瞧着庶女，并未多说她什么，只拉着姐姐的手道：“你爹爹找道士看相之事，我听人说了，凤儿，你说这曹云嬛为何要陷害阿落？她的心思，只怕是在你身上呢。”

　　姐姐正蹙着眉，宝琴从房外进来，对大娘子道：“大娘子，我方才一个没留神，四姐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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