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晏殊之名天下尽知，欧阳修自幼有高中春闱之志，如何不应了下来，姐姐拉着父亲的手道：

　　“爹爹，你可请了范夫子来？我可以随你去杏花轩么？”

　　父亲摇头，只道：“你那范夫子可懒得来府里宴饮欢愉，外院里男客多，你还是先带你四姐回去吧。 ”

　　晏殊却道：“何必对女儿约束如此性严？左右不过是三五好友做一些诗，让孩子听听也没什么不好。”

　　有晏殊发话，爹爹自然允准了我和姐姐前去，晏殊笑眼瞧着我，忽而道：“四姐儿眉心的伤竟还是没好全，只怕是要留一辈子了。”

　　“是么？”

　　赵允让也端详了我几眼，道：“倒不是什么显眼的伤，女子容貌最是要紧，还好没伤着相貌。”

　　那年的事故，我的眉心留下一条细细的伤痕，我眉毛较淡，不细眼看并不能瞧出来，我霎时有一丝的高兴，寻常十个人见着我们姐妹，九个人只看见我姐姐，晏殊竟然发现了我眉心的伤，可见是有人在乎我的。

　　我偷偷问姐姐：“你不是在春晖院陪大姐姐么？怎出来了？”

　　“大姐姐此番待的时日长，我这几日去大姐的房里住，那些嬷嬷们真是没眼色，见你一个人出去了也不跟着，可气死我了！”

　　姐姐拉着我的手，悄声道：“听乳母说，爹爹近日从扬州寻了个歌姬，终日与她厮混在一起，母亲为这生了好几次气呢，我们去看一看，是何人惹得咱家宅不宁。”

　　我想起阿娘在教坊里是琵琶女，不由道：“姐姐，我阿娘当日是不是也惹得家宅不宁？”

　　姐姐轻轻一笑：“没有啦，林娘子多好的性情，怎会惹起家中风波呢？”

　　汴京的贵重之家素好附庸风雅，爹爹也是使然，郭府的杏花轩依山傍水，早有侍女煮好了酒，是个妙趣之处，爹爹找了几个二八芳龄的美姬前来在池边弹唱，几人把酒临轩而立，或说诗词，或谈朝事，真是好不惬意。

　　赵允让举着酒杯，对我爹爹道：“丁谓自罢了相，朝堂内外清净许多，只是冯拯屡屡以疾在告，这宰臣他定是做不久了，下一个宰臣，还不知是谁呢。”

　　爹爹微微一笑：“听闻丁谓在河阳过的也是不得志，他当日谪贬寇准与李迪时，说寇准为臣不忠，李迪附下济恶，哪想过会有今日？”

　　刘娥先前如何的倚仗丁谓，现下又将其外贬出京，迅速肃清其党，晏殊静静听着，想想刘娥素日的手段，心下只觉得拜服，只是他为人谨慎，并未将心里话说出，那欧阳修却道：

　　“先帝在时皇后预政，对丁谓是何等的信任，太后借丁谓之手除了寇准和李迪，如愿掌了朝政。可太后一旦垂帘，丁相公树敌太多，还如何能容得下他？咱这太后娘娘的手段，宰臣不也被她置于股掌么？”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皆隐隐一惊，这欧阳修虽不及弱冠，却是有些锋芒的，晏殊终是一笑，道：

　　“所谓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当朝刘太后了。”

　　他旋即嘱咐赵允让道：“先帝只官家一个独子，益之贤弟身为宗室，可要多操些心，万莫被他人蛊惑了。”

　　赵允让随即一笑：“放心吧，如今连皇八叔都谨言慎行，我能做什么呢！”

　　杏花轩里几个家姬俱是容貌不凡，那歌姬不过一十七八岁，樱桃口、杨柳腰，头戴银丝云髻儿，身着桃红轻纱裙，口里唱着首小令，一颦一笑俱是含情，惹得杏花轩中的男子们不断侧目，我是见怪不怪的，姐姐却皱着眉头，冷哼了声道：

　　“不知爹爹如何找到这样妖艳的货色，难怪娘娘气恼。”

　　我轻轻笑了笑，并未告诉姐姐我在府里见过这歌姬几次，知道她叫素娘，和她学过几首曲子。素娘唱完了一曲，却并未退下，只含笑望着轩中男子，爹爹轻咳了一声，道：

　　“素娘，今日外客在此，你还不快退下？”

　　素娘只缓缓福了个身，声音似那迎风扬起的垂柳般轻柔，道：“家中来了贵客，大爷不介绍给素娘认识么？”

　　赵允让与晏殊相视一笑，知晓这歌姬是个有气性的，爹爹一丝也没恼，向她介绍道：“这位是太宗皇孙，国朝宗室赵允让，这是翰林学士晏殊，这是……”

　　爹爹好像忘了欧阳修的名字，复笑道：“出身吉州的少年学子。”

　　姐姐与我坐在稍远之侧，她一边嗑着果盘里的瓜子，一边冷眼瞧着素娘的言行，乳母张嬷嬷在一旁看着，道：

　　“素娘是青楼名妓，凤姐儿看这风尘女子作甚？咱还是回去吧。”

　　姐姐不愿意走，只道：“母亲说男人大多好色，嬷嬷们成日教我的礼仪规矩只能持家，这素娘刚好让我长一长见识。”

　　素娘双目盈盈，论起容貌气韵，阿娘那是倾城绝色，素娘却也丝毫不落下风，她望着杏花轩中三位成年男子，爹爹是家主自不必说，赵允让身份尊贵，瞧着也是个性情严谨的，唯有晏殊双目含笑，自有风流气度，于是素娘眼瞧着晏殊道：

　　“奴家除了唱歌之外，一无所长，早闻晏翰林才学卓著，犹善小词，东京城中教坊青楼，哪个不盼着翰林的诗词曲赋，素娘斗胆，可否当面请一请翰林的词？”

　　晏殊素日里最爱吟诗作词，见着女子大胆求词，微笑道：“你想要什么词牌？”

　　素娘浅浅一笑，妩媚道：“浣溪沙易于吟唱，奴家请一首《浣溪沙》。”

　　爹爹连忙令小厮奉上纸笔，晏殊是何等的才思，一气呵成道：“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垂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众人自是叫好，姐姐笑着道：“这词格调、音律俱是工整，晏殊不愧十四岁就中了举人，只是这风尘女子，竟入得了晏殊的词！”

　　周遭盛赞之声，晏殊只一笑而过，他先前对欧阳修有所耳闻，又见欧阳修若有所思，于是道：

　　“欧阳修，不如你也作一首浣溪沙？”

　　欧阳修初次入京，怎敢在闻名天下的才子面前露脸，晏殊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只道：“今日秦国太夫人大寿，众人一并在此取乐，一首小词而已，没什么高下之分。”

　　于是欧阳修略略一思 ，随即胸有成竹，道：“

　　青杏园林煮酒香。佳人初著薄罗裳。柳丝摇曳燕飞忙。
　　乍雨乍晴花自落，闲愁闲闷昼偏长。为谁消瘦损容光。”

　　他这词虽着眼于眼前之景，下阙的意蕴却是脱俗，他话音刚落，晏殊连连叫好，姐姐听入耳中，只觉得惊为天人，笑眼对我道：

　　“想不到这人瞧着木讷，心思却是玲珑，这两首浣溪沙，竟是这欧阳修略胜一筹了。”

　　欧阳修只对晏殊恭谨一揖，道：“学生今日在翰林面前献丑了！”

　　晏殊素来惜才爱才，按捺不住心下惊喜，道：“想不到你年龄尚小，文思却高，不知令尊何人，竟有子如此？”

　　欧阳修神情默然，道：“家父原为绵州军事推官，五十余岁才生下了我，故余四岁失孤，家道清贫，全靠母亲以荻草作笔，铺沙为纸，才识得几个字。”

　　姐姐听得出神，众人也皆一阵叹气，晏殊缓缓笑道：“今年科举你一定要参加，来年春闺放榜，你必当高中，前途无量！”

　　欧阳修连连谢过，素娘缓缓以扇遮面，道：“若说前途，翰林乃是天子伴读、东宫旧臣，日后还没有入阁拜相的一日么？”

　　晏殊自小不同常人，自有登阁之志，他嗓音温润如玉，笑道：“那便等我登阁那日，再来谢过娘子了！”

　　爹爹瞧出二人郎情妾意，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道：“何必等来日？这素娘乃是我使了百两银子，从扬州赎买来的，既然与同叔有缘，便赠与你了。”

　　女儿在场，众人难免有些放不开手脚，爹爹说完，又转身对张嬷嬷道：

　　“各家的夫人和小娘子们都来的差不多了，你带着两个姐儿先回内院去吧。”

　　姐姐临走时哼了一声，自语道：“爹爹也不怕晏殊收了这妾室之后，孟夫人来找他的不是，真是糊涂！”

　　张嬷嬷只道：“素娘就是个狐媚子，她来了不过数十日，大娘子和官人私底下都闹了几次了，晏翰林风流多情，刚好与她凑成一对儿，也省的素娘祸害我们家大爷和几位哥儿了。”

　　她说完，又仔细对姐姐道：“方才内院里有人来传，曹家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已经到了呢。”

　　姐姐知晓她说的是曹云嬛，沉着脸道：“来便来了，专门告诉我做什么？”

　　张嬷嬷苦口婆心，道：

　　“我的好姐儿！官家明年就十五岁了，宰执们已经向太后提起了选后之事，人家曹家姐儿心气如何的高，不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咱府上，略略一提起后位那是志在必得，姐儿论相貌论家世，哪里比那曹云嬛差，就不想着日后母仪天下的那日么？”

　　姐姐想是料知分辩无用，便乖乖随嬷嬷进了春晖院，曹家娘子果然带了两个女儿前来，院中妇人们三五成群，在一旁说着夫君儿女。

　　曹云嬛盛装出席，面上透着丝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之气，拉着姐姐的手道：

　　“许久未见凤妹妹，妹妹可愈发的标致了！”

　　当着长辈的面，姐姐面上一团的和善，嬷嬷们每次教导她规矩时，总会拿曹云嬛举例，说曹家女儿终日在家苦读，她心里是佩服曹云嬛的，道：

　　“我哪里比得上嬛姐姐博古通今，都说读史使人聪慧，姐姐愈加的气质卓然了呢！”

　　我在家里最小，曹家小女儿倒比我还小了两三岁，她长得胖嘟嘟，粉妆玉琢甚是可爱，我低头问她：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抬头道：“我叫曹云姗。”

　　我见那小人儿脖颈上戴着一块墨玉，好奇道：“姗妹妹，你带的是什么？真好看！”

　　曹家娘子见状一笑，对我道：“姗姐儿出生时，曾有道士拜门，怕孩子养不过十岁，这不，我家官人急急去玉清观求了道长，得了这一块护身的玉锁，要贴身戴到十岁呢！”

　　众人正说笑着，爹爹忽而进门，对祖母一揖：“母亲，宫里来人了。”

　　刘娥亲遣了心腹内侍罗崇勋前来，罗崇勋身后跟着五六个小黄门，手中寿礼甚是丰厚，对祖母揖道：

　　“太后娘娘口谕，秦国太夫人为太宗明德皇后嫡姐，太夫人今日大寿，皇太后与皇太妃特赐寿酒一壶，金帛千两，官家亲书寿字一幅，恭祝太夫人福寿长存。”

　　自有小黄门将赵祯御书示以众人，众人见官家亲自赐字，皆是连连称赞，我瞧着那“寿”字上片片飞白，轻声对姐姐道：

　　“祯哥哥喜好飞白，这是他的字。”

　　我想起去年和祯哥哥一起论字，于是拉着姐姐的手，道：“姐姐，你下次与我一起入宫，让官家也瞧一瞧你的字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