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阿娘重重地叹了口气，搂着我道：“郭家恁样的高门大户，世族坐拥整个代北之地，我凡事都拗不过你爹爹，来了汴京也只能给你惹事，又何必呢？”

　　我们母女正抱作一团，东厢房的门忽而被人推开，爹爹阴沉着脸与晏殊一并走进门，晏殊只怕二人尴尬，笑着解释道：

　　“林夫人，你既来了汴京，我也实在是不敢瞒着郭殿直，你们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了，我先出去。”

　　阿娘忽而局促不安，爹爹缓缓走近，冷声道：“我今日若是不来，还不晓得你在我女儿面前是如何的编排我，当日是我赶你走的么？你带走女儿我说什么了么？”

　　阿娘仰头瞧着他，忽而轻轻一笑：“我一年才见这孩子一次，能怎的编排于你？你我三四年未见，用不着一见面便吵，你放心，我与孩子待一天，明日便回杭州。”

　　“凤儿，爹爹有话与林娘子讲，你先去外面和清姐儿玩。”

　　爹爹将姐姐请出了屋，只余我们一家三口，又对阿娘道：“兰若，我当初冒死把你从宫里带出来，顶着宗族的压力迎你进门，下梢便是恁的么？”

　　“官人，阎荆他为我和阿落死了！”

　　阿娘忽而落下两滴泪来，道：“你以为我为何要带着四姐儿走？前几年去三清观，有老道为二姐儿和四姐儿看相，一句‘后当生于汝门’，官人欣喜若狂，郭氏一族筹谋女儿为后我早些年便知道，我是从內宫出来的，能眼见着女儿再进去么？”

　　爹爹见不得阿娘的泪，半响才道：“上元入谒，多少人抢着在刘皇后面前出风头，你以为将女儿送入宫便那般简单？京城里的豪门大族，哪个不想让女儿日后为妃为后？”

　　阿娘叹了口气道：“我是从内宫里出来的，刘皇后的手腕，我能不清楚么？允恭，登高而跌重，不管是凤姐儿还是我的阿落，你一心要把女儿送入内宫，迟早要害了孩子的！”

　　二人正说着，晏殊从房外匆忙而入，他面色阴沉，对我爹爹道：“郭殿直，我只怕是要进一趟宫，刚刚收到消息，寇相爷和官家又在长春殿里吵起来了。”

　　天禧四年里发生了太多大事，随着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平章事向敏中卒，寇准与刘娥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寇准、李迪相继被贬，丁谓如愿当了首相，内监周怀政也以谋反名被诛杀，自此刘娥与丁谓独揽了朝堂大权，赵官家也没了反击之力。

　　赵恒的病起于大中祥符末年，是岁所苦浸剧，官家自疑不起，病榻上思及后宫诸人，上至皇后下至内臣，只有周怀政是其心腹。于是赵恒曾卧枕于周怀政双腿之上，与其私谋命太子监国。

　　周怀政出告寇准，才有了上元日的请奏。寇准既罢，丁谓、钱惟演等人只怕其再度翻身，在赵恒面前排挤寇准，说其自罢相以来，转更交结中外，求再用于朝堂。汴京晓天文、卜筮者皆遍召寇府，以至管军臣僚、亲信内侍无不着意，寇准朋党日盛，东宫宾客王曙又为其女婿，朝廷三人中有两人皆附寇准，只要赵恒将寇准外放出京。

　　晏殊急匆匆去了长春殿，那时候，刘娥之兄刘美倚仗着后族的权势，将于其纷争之人下了狱中，监察御史章频上奏严惩刘美，竟被贬去了宣州。寇准眼见朝堂风气如此，如何能忍得了，便将制院文字白于赵恒，道：

　　“刘美虽是皇后亲族，可其使人下狱之事在朝中沸沸扬扬，臣以为，此事连及刘马军，还请陛下将刘美交赴御史台勘查，否则累及皇后的清名，便是伤了国体。”

　　赵恒当日一心护着刘娥，他顶着重压谪贬了监察御史章频，正是不欲人再有言，寇准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赵恒只气愤道：

　　“刘美是皇后亲族，便也是朕的亲族，管军自前岂有此例，卿要送台，但送下！”

　　寇准心下也是气恼，若他面前不是官家，只怕手中笏板早已击打了出去，曹利用和丁谓具在殿中，并奏道：“天旱不宜更起冤狱，宜中伤平人，此事还是算了。”

　　赵恒眼望着晏殊，道：“晏卿觉得如何？”

　　晏殊年纪轻轻便是翰林学士，正是前程似锦之时，他那时便知晓爱惜羽毛，不站在寇准或丁谓任何一边，只揖道：

　　“臣只听官家的。”

　　赵恒便叹了口气，道：“便罢，便罢！”

　　寇准紧皱着眉头，虽眼见赵恒面色甚是不悦，仍道：

　　“臣如今虽罢了相，总还是太子太傅、莱国公，臣日日在资善堂中教导太子，试问陛下，官家宰执姑息养奸，忠良之辈反被贬黜，臣该如何对太子解释？”

　　赵恒只拂了拂衣袖，说自己犯了风疾，请寇准、丁谓、曹利用退下，寇准出门之时面色甚是沮丧，赵恒于心不忍，深深叹了口气，对晏殊道：

　　“晏卿，他为什么总这般的叫我为难，朝中若是只有寇准一人便可处理万事，我自然会信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好么？”

　　晏殊一贯的谨言慎行，只道：“官家，朝中一日无相，宰执们便要一日相争，还请官家早日定夺首相人选，以平息朝堂纷争。”

　　赵恒头痛欲裂，半响道：“宰执们可以随意更换，那朕呢？罢了，这世上官家才是最难做。”

　　赵恒怜寇准上了年纪，原本不欲他外放，可寇准结交臣僚乃是事实，如今眼见他留于京中风波不断，御史台、翰林院又都催着中书早命宰相，赵恒只好听从了钱惟演之言，擢丁谓为首相，加曹利用同平章事，冯拯为枢密使，待寇准却依旧如故。

　　寇准是日入对长春殿，自然是怀不能已，他言及丁谓和曹利用等交通踪迹，只对赵恒道：“臣若有罪，当与李迪同坐，不应独被斥。”

　　李迪素来与寇准亲善，寇准拉出李迪来，无非是想让赵恒屈服，赵恒只想息事宁人，无奈这寇准如此的固执己见，他只好召来了李迪至前质之。

　　两人论辨良久，寇准愈发的义愤填膺，言语间隐射赵官家有失公允，不懂帝王之道。赵恒的脸色已然变了几变，李迪数次暗示寇准闭嘴莫言，寇准却依然我行我素，一定要赵恒给他个说法。

　　周怀政在殿中，见寇准如此蛮横无礼不识眼色，只怕再闹下去要出事，便将寇准、李迪请出了长春殿。晏殊进长春殿的时候，赵恒方才被二臣聒噪，实在是心里憋着口气，对晏殊道：

　　“晏卿来的正好，怀政，你去叫李迪进来。”

　　赵祯静立于殿内，方才眼见着爹爹与宰臣们相争，已然是长了见识，赵恒又召李迪入对，作色道：

　　“朕一天天还有没有安生的时候？今日晏殊也在，朕此番定要将寇准远贬，卿与丁谓、曹利用也一并出外，朕让他再说朕为君不公！”

　　李迪见皇帝震怒，只好道：“臣但乞知一州。”

　　晏殊已然拿了文册进来，赵恒却冷静下来，丁谓、曹利用随党附刘娥，却也是办实事的人，李迪更是忠良之辈，如何真能全部贬走，只好道：“卿等无他，且留文字商量。”

　　赵恒大怒之下圣躬难免不安，他甚是头痛，对周怀政道：“怀政，你去叫宰臣丁谓过来。”

　　丁谓如愿做了宰相，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寇准在长春殿争执之事他已然听闻，自然是在赵恒面前力呈寇准的不是，奏请除去寇准节钺，令其出外，赵恒不胜烦扰，摆手让丁谓出去。

　　丁谓一走，赵恒令晏殊也退下，这才大骂起来，说丁谓如何的为臣不忠，只懂得搞些党派之争，赵祯眼见父亲如此，不由得道：

　　“爹爹既然不喜欢丁谓，如何还要以其为相？祯儿不想让寇相公走！”

　　赵恒让儿子到自己身边，拥着这千贵万重的独子，无奈道：“爹爹何尝想？可若贬了丁谓，谁来做这宰臣呢？”

　　赵祯多少已晓了些事，他稍稍一想，钱惟演长子钱暧，娶的是丁谓的小女儿，钱惟演和丁谓是儿女亲家，于是轻哼了声道：

　　“我知道爹爹为什么以丁谓为相，丁谓是钱惟演的姻亲，钱惟演又是大娘娘的姻亲，爹爹是怕大娘娘！”

　　赵恒脸色愈发的难看，呵斥儿子道：“谁告诉你这些事？这是小孩子该说的话吗？”

　　周怀政冷眼在一旁瞧着，他身为昭宣使、英州团练使、入内副都知，素日里皇恩重，于是道：

　　“小的倒觉得太子说的对，便是寻常百姓也不会被内室所困，况天子乎？”

　　“周怀政，你这厮也愈发的大胆了！”

　　赵恒被自己的内臣嘲讽，心下愈发的难忍，怒道：“送皇太子回甘露殿，以后别来见朕了！”

　　周怀政自知寇准已罢，丁谓等是不愿放过自己的，只是以赵官家及太子之故，未即显加黜责，可当下形势实在令他忧惧不安，他送赵祯到了宫门口，蹲下身来，抚着赵祯的头道：

　　“殿下，你也不想见着丁谓为相是么？”

　　赵祯只叹了口气，道：“大娘娘如今理着朝政，爹爹不罢了他，我有什么办法？”

　　周怀政对赵家父子一片赤胆忠心，便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丁谓拉下马，于是笑着对赵祯道：

　　“别怕，周家哥哥会替太子想办法，殿下只待在资善堂读书，这几日哪儿也别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