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佳人画阁新妆了，对立丛边，试摘婵娟，贴向眉心学翠钿。
　　——《采桑子（石竹）》晏殊

　　姐姐回了家后，大娘子果然大发雷霆，拉着她跪在祖母面前，大娘子咬牙切齿浑身发抖，扬言要打死嫡亲的女儿，道：

　　“你算是哪门子的郭府嫡出贵女？当着禁内那么多外臣命妇，敢拿箭射长公主家的哥儿？我素日里把你捧在手心，你就是这般报答母亲么！”

　　她越想越怀不能已，命人搬了家法出来，道：“你自己心高胆大，以后谁家的公子敢娶你？你若嫁不出去，累了你姐姐妹妹的名声，我便一头撞死算了！”

　　爹爹却不觉得女儿丢了人，将姐姐拉在身后道：“娘子别气，我今日和李遵勖是一并回来的，他只说孩子们小打小闹没什么大不了，还夸凤姐儿箭法好呢！”

　　“你闭嘴！我教训孩子，你在这儿使什么绊子！”

　　大娘子素有气性，一句话就将爹爹顶了回去，她忽而瞧着我，怒气撒到我的身上：

　　“今日这事还不是因着四丫头！什么家中贵女由此子而生，那老道满口的胡言，官人啊，她不拖累凤姐儿便是不错了！”

　　那天晚上，大娘子的确是要重责姐姐，也是因着祯哥哥的通犀金玉带，大娘子才稍稍解气，罚我和姐姐跪了祠堂。夜深人静时，姐姐偷偷问我：

　　“阿落，你走的时候和皇太子说了什么？”

　　我日夜思念阿娘，自然是把贴身的物件给了祯哥哥，求他私下里派人接我阿娘来汴京城，姐姐听罢沉默良久，徐徐道：“我听母亲说，爹爹是想接林娘子回来的，只是林娘子不肯呢。”

　　阿娘当初为何带我远走杭州，至死也不肯再回郭府，一直是我心底的迷。姐姐自上元风波后，不许再去建安书院，只请了范先生来家里教。我因着年岁小，又是淑妃的养女儿，只用看这儿姐姐勤学苦练，偶尔跟她弹一弹琴，吟一吟诗，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转眼便到了四月底，我正在西阁中午睡，姐姐进门将我摇醒，道：“阿落快起来，晏殊来咱府里了。”

　　我平日里好吃懒做，被姐姐拽着从床上爬起，一并去了正房。晏殊与爹爹正在一处喝酒，那段时日，寇准再次被罢相之事传的沸沸扬扬，晏殊与爹爹所言大抵也是些朝政，我们姐妹躲在屏风之后，听爹爹道：

　　“月余前我在禁中当值，见官家日暮之时，召了贤弟与钱惟演入了禁中，可是为了寇相爷么？”

　　晏殊点头，他那时身为翰林学士、知制诰，贬官文书都是要经他手的，晏殊轻叹了口气，道：

　　“官家给我看了除授晏殊官吏的文书，他是真不想罢了寇准的平章事，可我一个三品的知制诰能有何言，只推辞掌着外制，此事非我的职事，这才作罢。”

　　“所以是钱惟演请用王钦若之例，让官家授寇准为太子太傅和莱国公了？”

　　爹爹听罢，只觉得这赵官家左右为难，日子也不好过，徐徐道：“想来这赵官家也是无法，内宫离不得刘皇后，寇准非要和皇后过不去，也只好罢了。”

　　赵恒的身子实在是惹得朝堂内外人心惶惶，晏殊又道：

　　“寇准虽罢，却仍留任京中，钱惟演和丁谓定不会善罢甘休，丁谓对相位志在必得，颇轻曼参政李迪，实在是令人忧心啊。”

　　爹爹身在内殿，对朝事甚是敏感，他为晏殊斟满酒，道：

　　“我在宫禁内，倒也听得一些消息，宰执里有威望的，除了寇准便是李迪，官家有意让李迪为相，只是李迪固辞，连皇太子出拜上前请其为相，李迪也不为所动，难道他也得罪了刘后么？”

　　晏殊面色尴尬：“先前上久不豫，语言错乱，尝盛怒语辅臣，‘昨夜皇后以下皆之刘氏，独留朕于宫中’。众人皆不敢应，只有李迪答曰将皇后以法治之。”

　　姐姐面上带着丝轻轻的笑意，听晏殊又道：“赵官家怎敢动皇后？只说自己没事了，谁成想皇后娘娘适在屏间，如此一来，她怎不能恶了李迪？”

　　爹爹轻叹口气，道：“说来说去，还是刘皇后把着朝政，想我大宋开国六十载，历经太祖太宗，如今竟快落入妇人之手了。”

　　晏殊也道：“太子虽听事资善堂，然事皆决于刘后，中外以为忧，皇子的身世，众人皆是知晓的，刘后若没些手腕，宫里缘何数十年风平浪静呢？”

　　爹爹知晓姐姐和我在屏风之后，只怕晏殊说漏了赵祯的身世，于是将我和姐姐叫出来，笑着对晏殊道：

　　“那日在禁内，还好是贤弟遇上了四丫头，才将她救了下来，四丫头，还不快谢过晏翰林？”

　　我端端对晏殊福了个身，晏殊笑眼瞧着我，对爹爹道：“不瞒仁兄，我今日正是为你家四丫头而来，我家清姐儿与你家四丫头乃是同龄，可否请四丫头去我府上做一做客？晚间我自把孩子送回来。”

　　爹爹自是答应了晏殊，我拉着姐姐的手，希望她能与我同去，于是求父亲和晏殊道：“姐姐可以陪我去吗？”

　　“你姐姐和清儿是认识的，当然可以了！”

　　晏殊轻抚着我的头，又对我和姐姐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二，比你们父亲小不了几岁，你们以后便叫我二叔吧。”

　　我们姐妹二人随晏殊上了马车，他锦衣冠服，抬帘看着窗外，似是若有所思，姐姐向来话多，不由得问道：“晏四叔，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吗？”

　　晏殊笑眼瞧着姐姐，耐心道：“孩子你瞧，这汴京城里人来人往，你觉得它好看，它便是好看，你觉得它不好看，也便不好看了。”

　　姐姐似是听懂了晏殊的意思，恭敬答道：“以往乘轿出门，嬷嬷们都不大让我向外张望，故而长这么大，汴京城里的风光如何，我见得也不算多呢。”

　　晏殊将车帘放下，见我一直盯着他，又轻轻笑道：

　　“阿落，你是随了母亲的姓么？”

　　我点点头，不大敢与他说话，晏殊清浅一笑：“小丫头，你别害怕，今日去了我家，你会见着一相识之人呢。”

　　东京城里寸土寸金，晏府位于南熏门外，因着与街坊相邻，故而有着郭府没有的烟火之气。晏家厅堂虽小，却种着好些竹木兰草，屋里熏着淡淡的香，甚是优雅别致。

　　晏殊刚一进门，一个浅粉纱裙的小娘子从房里出来，瞧着眉清目秀，与我差不多大，她扑到晏殊身边，抱着他的腿甜甜道：

　　“爹爹，你终于回来了！”

　　晏殊笑着将她抱起，那是他与夫人孟氏所出的嫡长女儿，自小便将其视若明珠。我平日里觉得爹爹对姐姐算是极尽宠爱，可与晏殊一比，可算得上是小巫见大巫，他亲了亲女儿的脸，笑盈盈道：

　　“清儿，你今日可有乖乖听话么？”

　　孟夫人从屋里出来，她绾着云髻，着绛绡衣，气质与我阿娘相比丝毫不输，笑眼对晏殊道：“官人快把她放下来，家里几个孩子，你对两个哥儿加起来都没清儿上心呢！”

　　“那两个小子如何能和我清儿比？”

　　晏殊十三岁时便娶了先唐皇室李虚己的女儿为妻，只不过李夫人二十出头便已仙逝，晏殊的子女皆为续弦孟氏所出，他出了名的疼爱女儿，今日有外客前来，他轻轻将女儿放下，面朝我和姐姐道：

　　“清儿，这是郭府的二姐儿和四姐儿，快见过两位姐姐！”

　　清儿笑着拉着姐姐的手，道：“早就听人说郭家姐姐胆识过人，敢在禁中打长公主家的公子，清儿早想去郭府拜见姐姐呢！”

　　姐姐甚是惭愧，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威名远扬，竟连七八岁小童也知晓其事，只沉笑着道：“清儿可不要学姐姐，给家里惹了一大堆祸。”

　　郑夫人笑眼盈盈，叫侍女捧了些瓜果熟食，对姐姐道：

　　“这算是什么祸事？听说那愿哥儿现下学乖了很多，多少人想如你这般，却是没你这样的胆气，我巴不得清儿长大了，心性能像郭家小娘子呢！”

　　这时，晏府的管事上前道：“官人，杭州的车到了。”

　　我一听杭州二字，心下有几多企盼，只是不大敢信，晏殊放下手中茶盏，对我道：“阿落，你随我出来。”

　　晏府门前果然停着一辆马车，那车上缓缓走下来一位妇人，她青丝云鬓，素服轻盈，虽是一身家常的绿绸裙子，却难掩其天姿国色，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阿娘是谁？我近一年未见着她，此番骤然相见，竟是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阿娘从车上下来，她眼瞧着我，霎时失了眼眶，紧紧握着手中帕，呼唤我道：“阿落，是你么？”

　　我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阿娘走到我身边，我才哇的哭出声来，紧紧抱着阿娘道：“娘娘，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街上之人来来往往，阿娘擦了擦面上泪，领着我进了晏府的门，怀抱着我道：“好孩子，阿娘做梦都想见你，想知道你胖了还是瘦了，我这辈子都是为你活的，怎会舍得不要你？”

　　阿娘抬头对晏殊福了个身，谢道：“奴家自杭州而来，多谢晏官人在其中费心了！”

　　晏殊连忙道：“我请夫人来府里做客，乃是皇太子的旨意，算不得费心。”

　　他知道我们母子团聚不易，便将我们带到东厢房里，我抹着眼角，忽而埋怨她道：

　　“淑妃娘娘说她派人去请你了，我等了你大半年，结果舅舅来找我了，是不是我不把玉坠叫祯哥哥送去，阿娘便再不理我了？”

　　阿娘满脸是泪，道：“你临走前我便说了，郭府里是容不下阿娘的，内宫里更是回不去，阿娘来了汴京又有何用？等你长大嫁了人，兴许你爹爹能放过我，到时候我们母女又能相聚了。”

　　我如何都不肯，六七岁的孩童哪个能离得了母亲？只拽着她的手道：“这世上只有阿娘最疼我，阿落好可怜，爹爹不爱我，阿娘也不要我了！”

　　姐姐也在一旁劝道：“林娘子，你若是不想回府，不如在汴京城赁屋居住，钱如果不够，我可以把月钱都给你，阿落每天都喊着要见娘亲，实在是太可怜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