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雾夜彼端

　　踩上窗台的时候，克里斯甚至没有向下看一眼，就娴熟地五指扒住窗框，将自己降至能踩住外墙凸起的地方。他的左手甚至还很有余裕地提着刚刚拆下来的椅子腿。
　　埃里克松提出，由自己拉着床单，或者将床单绑在桌脚来当成安全绳使用，但这些提案都被克里斯否决了。
　　屋内的人满脸担心地探头出来看他。虽然对他这样的沉稳和娴熟感到极度疑惑，但埃里克松只是欲言又止，没有说出什么质疑来。
　　或许他只是问题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罢了。
　　克里斯没有解释的心情，也没有逐项说明一切的习惯。毕竟对他来说，这都是非常“普通”的事件。
　　直到不久前，吉姆·克里斯的人生，还是与死亡为伍，整日将险情当成家常便饭的状态。
　　高温，撞击，高空作业，无数人的哀求，哭喊，救人的混乱，无法营救的绝望，日复一日，都是围绕着他驱散不开的迷雾。
　　直到半年前的那天，他的右腿被一截倒塌墙体砸得粉碎性骨折时，这样的生活戛然而止。
　　——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至今回忆起数年来作为消防员工作的人生，克里斯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喂，能行吗，安全第一啊！”
　　埃里克松心惊胆战地将手拢在嘴边，小声地对他呼喊。那种习惯性地想大声说话，却不得不压低声音掩饰的样子，显得非常滑稽，就像在看蹩脚的演员。
　　应该对他笑一笑吗？
　　克里斯对于营救火灾现场的平民非常熟悉，却并不清楚应该怎样安抚他们。毕竟，即将失去的是他们的生命，生物对于自己的死亡总是最为恐惧的，无法靠任何外界的安慰来抵消这种恐慌。
　　至少，克里斯尝试安慰他人时，大多数时候是以失败告终了。
　　最后，他决定不做出什么回应，只是点点头。
　　分析一下接下来的行动吧。
　　在快速地运动战之前，事先看好自己的落脚点以及规划行动方向，总是最重要的。就像逃离猛兽血口时的瞪羚一样，冷静慎重又快速地思考。
　　和那个学者气质文质彬彬的男人表现出来的刺痛不同，克里斯对于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身体的柔韧和力量，都和原来的自己没有多少差别。虽然衣服厚重，但力量也足以支撑他灵活行动。
　　但现在有一个大问题。离开窗户之后，外面的空气骤然变冷。他的手上没有手套，扒在粗糙的石砖外墙上，很快就感到了凛冽的风刮得皮肤生疼。
　　虽然对他来说不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但从这个房间的窗户到走廊对面的那个房间，中间的部分是向外凸出的。从走廊内很难看出，但走廊尽头向着外墙有一个装饰性质的浮雕部分，这里很难抓手，可能需要克里斯用攀岩技巧单手荡跳过去。
　　……还行吗？我的腿？
　　他几乎是反射地这么想。
　　那次粉碎性骨折连带波及全身的重伤，对他的行动打击是致命的。无法再负荷高强度的训练和工作，他最后不得不提前退役，在朋友的健身俱乐部中重谋生计。
　　这个身体并不是他的。他想要赌一把，赌这个身体的主人并没有受过严重的腿伤。
　　如果这种想法说出来，还在屋内的那个男人一定会大为反对吧。他真是坦率到一眼就能看透的人，担心都用大字写在脸上了，反而让人有些不忍心。
　　克里斯倒是非常习惯于这种铤而走险的思维模式。与其保守试探，不如放手一搏，因为不管发生什么，现实也不会比死亡，以及他要保护的人们死亡更严重了。
　　左手紧抓上方的石砖，他调整好呼吸，将全身绷紧，脚底踩好石砖的凸出，单腿猛蹬，纵身向外钟摆一样地甩出去。
　　几乎就在这同时，难以置信的刺痛像钢针一样贯穿了他的左腿。
　　克里斯很明显从视野的移动距离上判断出自己没有跳出正确的距离，手指触上浮雕表面，只摸到了光滑的圆柱面，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可控地下坠，他反射重新伸手，紧抠住刚刚站脚的位置，下落的趋势这才暂缓，但左腿的剧痛居然还在持续，他单手吊在空中摇晃，一时不能上下。
　　原来这具身体，也受过重伤啊。我被砸伤的是右腿，而这个人是左腿？还是说，他两条腿都有伤？
　　克里斯不由得无奈叹息。
　　抬头看到上方的埃里克松正竭尽全力向他甩动床单，试图拉他上去，但克里斯却心知他很有可能会被自己一起拖出窗外。干脆看了眼身体下方，克里斯松开手，让自己有控制地摔进地面靠近墙体的灌木丛中。
　　吊在空中时，还只是一些快速的撞击声，当一个体型魁梧的男人砸进草丛，弄出的巨响可就不是风声能掩盖过去的了，一层的屋内立刻就有了什么人向这边过来的动静。
　　“克里斯？！你没事吗？！”
　　埃里克松大惊失色地探出头来，却还是不敢大声说话。
　　克里斯躺在草丛里向他挥了挥手，表示自己还好。除了全身都是枝叶很狼狈之外，他似乎并无大碍，只是被他压垮的一大片精心休闲的花丛遭了殃。
　　这些花幸好不带刺。克里斯庆幸地看看周围心想道。
　　“你先回去。”他抬起头来对埃里克松做手势和口型。
　　他已经能听到屋内的人快要出来了。离他不远处，可以看到附门灯的大门，有砖瓦顶遮雨门廊，与房屋结构相吻合，朴素不失雅致。
　　等等。
　　克里斯眯起眼睛，仔细朝右侧上方看过去。
　　那间他想要翻越过去进入的房间，窗户竟然悄无声息地开了，有一个全黑的影子从其中悄悄探了出来。
　　果然有人。
　　之前从室内看到的就是他吧。
　　当然，克里斯并不觉得找到了这个人，就能解决什么问题，也许他还会带来更大的危险，但既然是一个“入侵者”，那或许和原因不明身处此处的他们有什么关联。
　　那个人影就像吸附在墙上的壁虎。从窗户出来的行动高明极了，就算克里斯身上绑好安全绳，也不能像他那样敏捷轻巧。
　　在黑夜之中，他就像是一张贴在墙上的黑布，其实很难被发现。如果那里不是克里斯本来就要去的目的地，恐怕一瞥之下他只会当成错觉。
　　身体比思想更快，在他还没想到要如何应对这场面的时候，就已经反射地抬起手，把手上紧攥着的东西直接猛掷了出去。
　　这——
　　这条手臂，出乎意料的强健有力啊！
　　克里斯都被自己投掷东西时极强的爆发力吓了一跳。
　　他在做消防员时，更多需要的是搬和拉拽的力量，抛投东西的精准度还不错，但远远比不上现在。想不到刚刚的投掷浑然天成得就像做过无数次同样的动作，木棍几乎像是弩射出的箭一样划出精确弧线袭向了墙上的黑影。
　　这个身体，腿部和他一样受了伤，但似乎有着超人的臂力，比他自己的身体更为杰出，想必是经过专门锻炼。
　　木棍出手时，克里斯就预感自己将会命中。果然离手的黑影直飞二层，重重击打到那个正想顺势溜入其他窗户的人影上。
　　那影子被击打过后，立时发出了一声惨叫，只不过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动作停下来了，似乎还从墙壁掉下少许距离，可很快就渐渐滑了回去。
　　克里斯皱皱眉。
　　刚刚看错了吗？这个人确实是轻飘飘地落下来又升回去的。他没有看到任何降落伞和滑翔翼的辅助，也没有绳索之类从上方吊着。摔落的速度慢得异常，更像是被风刮下的叶子，而不是被吹落的果实。
　　也许是很难看见的细绳。天太黑，让他看花眼了吧。
　　不过，这一会功夫，终于能够借着大门前的灯光看清，这是个成年男人体型的人。从这个人的身材来说，刚刚那些轻巧的动作可真是相当高超的身体控制能力了，他原先还猜想可能是女性或者儿童呢。
　　大门猛地开了。
　　虽说刚刚一团糟，但换算成实际的时间，不过就是一两分钟之间的事。克里斯听着动静，也知道里面的人要冲出来看看情况了。
　　打开大门走出来的是一个棕色短发，脸颊上有一道竖向疤痕的年轻男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穿着与埃里克松身上很像的长袍。从他大步出来的体态判断，他并不害怕刚刚的响动，倒像是出来要看个究竟，收拾场面的样子。
　　“什么情况？谁在外面？”他左右环顾大声叫道。
　　下一秒，他看到了右侧刚刚扶着墙站起来的克里斯。
　　应该如何回答他？是质问，还是辩解，又或者直接攻击？
　　克里斯沉默地等着他的反应，好判断应该如何应对。但这个年轻男人就像被电击又浇了冰水一样，整张脸都因为过度惊愕而扭曲了，只是难以置信地僵直站着，上下打量克里斯的全身。
　　看起来并没有敌意啊。
　　“有小偷。”克里斯凭直觉向上指了指。
　　他的意思是自己刚刚是在帮忙抓小偷，不过听的人怎么理解就说不准了。
　　听他说话，青年像是刚刚惊醒过来，嘴唇翕动几下，好像要和什么粘稠的屏障搏斗，才能把声音颤颤抖抖地送出来。
　　“加……加曼大人？您……您还……活着？”
　　他用一种克里斯非常熟悉的神色充满惊愕和戒备地说。
　　哦，没错，这是非常纯粹的恐惧。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见鬼了”的表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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