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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重提
“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穿白色制服,戴红色厨师帽的服务生在柜台后面笑吟吟地发问,语气却是连标点符号都来不及停顿的公事公办,时刻提醒她赶紧挑选,赶紧买单,好让别人服务下一位客人。
孟湘黔为难地抬头,刚想说自己先看看,就被身后的居尚抢先:“我们要一块抹茶千层,一块芒果千层。然后我看你们家还有简餐是吗?”
“是的先生,菜单上写的今天都有供应。”
居尚仰头看了看收银台上方悬挂的印着菜单的正方形灯箱,“那再加一个酸汤砂锅饭,一个什锦水果沙拉。饭和水果沙拉在这里吃,两个千层麻烦打包。”
“等等。”孟湘黔一把拉住居尚的衣角,轻声说,“我……没带够钱……”
“没事儿。”居尚转过头来看她,朝她晃晃手里的卡,眸子亮晶晶的,“你帮我拿书包先去占个座位行吗?”
“先生请问您是现金还是刷卡?”
“刷卡。”
“刷卡这边请。”
孟湘黔被后面排队的人挤到旁边,差点摔倒,只好拿着居尚递来的书包,四下张望,终于找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来听着橘黄色塑料座椅吱吱呀呀的声音发呆。
孟湘黔鬼使神差地想,椅子还是木头的好。塑料椅坐下去吱吱呀呀,总让人联想起小时候在隔音不好的墙壁那边,深夜传来的邻居床板摇晃的声音。
为什么会想到这么无聊的事情?孟湘黔揉揉额头。
“现在心情好了?”
居尚走过来,把小票压在桌号牌下面,“刚才吓我一跳。”
孟湘黔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居尚伸手在桌下掏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摸出一盒芦荟酸奶,放在桌上。
白绿相间的纸盒,上面已经布满细细的水珠。
“跟我无关啊。”
一把塑料吸管放在酸奶盒旁边,居尚就举起双手投降,“黄灿一定要我带给你的。你实在不想吃就不吃,千万别再发脾气了,我胆子小。”
孟湘黔忍住笑,轻声说,“谢谢。”
“嗨,没事。”居尚挠挠头,“你同桌很喜欢吃TQ?”
“嗯。”
刚才在居尚面前突然忍不住掉泪让她窘得不行。为了掩饰尴尬,只好扯谎说哭是因为着急,她要赶在上晚自习前给同桌买TQ。
“我陪你去。”居尚听完立刻说。
“不用。”
“你不是怕来不及吗,我骑车载你。”
“……”
没等孟湘黔第二次回绝,居尚就已经跑到砂锅粉店门口,推来了自行车。
等两人推门进了TQ,站在摆满点心的玻璃橱柜前看到标价时,孟湘黔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带够钱。
平常只听杨萍萍说TQ的抹茶千层如何如何好吃,却从没见她带到班上来吃过。
孟湘黔还以为她是怕吃独食不好意思,现在才明白也许36元一小块的价格让囊中羞涩的高中生望而却步才是主要原因。
居尚抢先一步去刷卡,让她在服务生面前挽回了面子,但她同时觉得这么战战兢兢:钱怎么还?
“我这是预存了200块钱的TQ会员卡,平时也没什么机会来,正好在愁怎么花呢。”
居尚咧开嘴,笑得人畜无害。孟湘黔想起黄灿说,她第一次见到居尚时,觉得居尚像个老实淳朴的山东农民。
“那我也要还你。”
“我没说不让你还,只是说你不用着急。”
“先生您好,”正说着,男服务生端过来一个餐盘,一样一样地把盛满橘橙色酸汤的黑砂锅,混合了切成方块的哈密瓜、西瓜、菠萝、白心火龙果的沙拉,还有一只鼓鼓的柠檬黄的外卖纸袋放在桌上,“请问餐齐了吗?”
居尚把小票递给服务生,“齐了。”
“请您慢用。”服务生用大拇指指甲盖在小票上划拉了一道便转身走开。
居尚把砂锅拉到自己面前,水果沙拉推给孟湘黔。边掰竹筷,边招呼孟湘黔:“快吃吧。知道你减肥,特意和他们说了不要加沙拉酱。”
孟湘黔抿了抿嘴唇,想了一会儿,才拿起叉子去拨弄菠萝块。
先前在砂锅粉店说要减肥,本来就是想省钱给杨萍萍买甜点的托词,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才这么说。现在居尚已先垫付了钱,再坚持为了减肥而拒绝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好意,只会显得自己胡搅蛮缠。
更重要的是——孟湘黔心里暗叹一口气——经过这一番折腾奔波,她其实早就饿了。
饥饿的恶魔终于战胜了清高的天使。
孟湘黔咬下了那块菠萝。
“对了,”正在唏哩呼噜嗦粉的居尚貌似不经意地开口,“我们班这周换座位,江雪芸现在坐我后面。”
孟湘黔点点头,不置一词,并不关心埋头扒食的居尚看不看得到。
居尚果然直起身子,看她两眼,犹豫地开口,“一直没机会问你,当初……你为什么突然开始冷落她?”
孟湘黔放慢速度,上下两排牙齿一点一点地咬着那块用糖水腌过的菠萝,在菠萝的纤维嵌进牙缝的时候,她的脑海中闪过好几个念头——
因为她非要认你当哥。
因为她自习课上和其他男生的打闹总让我联想到勾引。
因为她和向思琪争风吃醋的时候非要把不相干的我牵扯进去。
因为她有意无意地在路过我座位的时候碰掉课本和笔袋。
但是这些念头都像飞驰的巴士一闪而过。
孟湘黔低头想了想,问:“你还记得廖振飞吗?”
居尚一愣,“当然啊,18班同学。”
“那你还记不记得他高一时喜欢拿校服袖子揩鼻涕?”
“哈,现在也是啊。现在照样喜欢揩鼻涕到别人身上。”
孟湘黔望着居尚,“你觉得他是个该死的人吗?”
居尚拧起眉毛,“……怎么会?他就是不太注意个人卫生。即便有时候对别人有攻击性,也是因为他从小单亲家庭长大,性格极端了一些。”
“虽然不招人喜欢,但罪不至死,是吧?”
“当然。”
“江雪芸表姐在我们高一那年冬天生病去世了。”
“我知道,她很伤心。”
“她表姐去世后不久的某个周末轮到我们小组值日。扫完地,我们一起出门倒垃圾。路上,江雪芸对我说:‘为什么死的人是我姐不是廖振飞?’”
居尚拿勺喝汤的右手停在半空,一脸不可思议。
孟湘黔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小时候看武侠小说,里面总是充满戏剧性的夸张。男主人公还没生下来,父亲就被害死,母亲生产后,因为难产离世。就连兄弟之间反目成仇,要么是因为对方制造血案,抢走了自己的女人;要么是因为突然发现好兄弟居然是杀父仇人的后代。
长大以后,在日复一日像倒带重播的校园生活中,孟湘黔才渐渐明白,真实的生活中,令人血脉贲张的戏剧性总是很匮乏。也许正因为如此,洒狗血的台湾小言和香港武侠才那么受人欢迎——越是现实生活稀缺的,才会越想在不受限制的幻想世界中找补。
而在平庸日常的现实生活中,好朋友突然间冷落疏远,孟湘黔从来说不清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就像没有人说得清一片鸟的羽毛是如何划过天空,一条溪流是如何穿越峻岭和平原汇入海洋。
她只记得那些突然和对方无话可说的瞬间。
可能是一个灰蒙蒙,风嗖嗖的冬天,也可能在树木抽条,落英缤纷的暮春。可能那天有白色鸽子飞过操场,正午的太阳把一切都晒得懒洋洋。
风声、铃声、脚步声、汽车轮胎划过沥青路面的摩擦声,一切都和往常没有区别。但是走在身边的闺蜜的脚步声,却发出冷淡、沉默的信号。
从此,谁也不再想和对方说话。
这种沉默的起源,很多时候无非就是做早操,我伸展动作做过头拍到你的肩,你假借下一个踢腿动作一脚踹回来;或者是我和你说喜欢吃辣椒,你说吃辣椒会长痘会变丑会找不到男朋友,本来是无心的揶揄,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如鲠在喉。
这些让人不开心的小细节,像不及时清理的厨房水池的下水口,会日复一日,把烂碎的青菜叶,白软的断面条,六边形的碎蛋壳,一层一层覆盖在上面,最终让友情的水再也不能畅通无阻。
“所以你就为这一句话?”
居尚放下手里的勺子,拿捏着语气说:“因为一句话从此和她绝交?你有没有想过,她说的可能只是一时的气话?”
孟湘黔扯扯嘴角:“气话也有底线。我也会生气,也会说气话,但我不会平白无故咒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了自己一时的不爽去死。这太自私了。”
“因为一时失言切割长达几年的友情就不自私吗?”居尚望着她,眼睛还是那么黑沉沉,亮晶晶的,“你们曾经那么要好,何必让彼此都这么难过?”
难过?
孟湘黔笑了,“江雪芸告诉你她很难过?”
“当然,那么好的朋友突然莫名其妙地给自己脸色看,谁不难过?”
“你大可不必为她的难过担心。我了解她,江雪芸的难过和这家店的椅子一样。”
“什么?”
“心里结实得很,吱吱呀呀都是摇给别人看的。”
“人不是椅子。那么好的朋友形同陌路,我看了都替你们可惜。”
孟湘黔在心底笑了,你有什么好可惜的,真不愧是中央空调。
“你们……绝无可能再做朋友了吗?”
孟湘黔摇摇头,“她说话难听不是一次两次。与其每次和她说话心里添堵半天,何不远远躲开,两不相厌?这样她也落得清净。”
“可是她,一直很想和你做朋友。”
孟湘黔盯着对面的人。
“她和我说过好多次,如果你们还是朋友就好了。”
孟湘黔一方面不相信一向死要面子的江雪芸会说出这样示弱的话,另一方面却觉得在男生面前用早已没有往来的异性来博取同情很像江雪芸会干出来的事。
不过,不管虚情假意,孟湘黔都没有心思去猜。
世界浩瀚,人生海海,为什么非要和一个小心眼的女生玩拉锯战?
居尚见孟湘黔一直不说话,不甘心地说:“你要不要……和她解释一下?就算不做朋友,说开了总比一直互相误会的好。”
“好啊。”孟湘黔今天下午第一次对居尚甜甜地笑了,“那你让她来和我解释吧。”
“……”
她摁亮手机屏幕,举起来给居尚看,“6点10分。我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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