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之十七岁的森林

　　明庭的夏天虽然风光秀美，满城都是梧桐树冠相连铺就的绿色海洋，但实在热得太难过了。

　　因为湿气重，整个夏天，全城的热气都像被闷在坛子里不断发酵、升温，蒸得人头昏脑涨，心思涣散，连最温柔的人都忍不住要爆粗口。

　　更别提脾气火爆的数学老师了。

　　她一进门就把手里的一堆教案“咚”地扔在讲台的桌子上，以教案为圆心，砸飞了一圈在阳光中翻飞的粉笔灰。

　　“都醒醒，都醒醒！”她右手拍桌，“啪啪啪”地震得孟湘黔脑仁发疼，“上课铃都已经打过了，怎么还在睡觉？到底有没有一点高三生的自觉？”

　　“没有。”

　　不知是谁在底下好死不死地低声回了一句，四周顿时响起一片窃笑。

　　数学老师拿起白色粉笔，“啪”地掰成两段，“我跟你们说，考完高考，你们想怎么睡怎么睡，想怎么玩怎么玩。但是现在——”

　　她转身开始板书，“你们的首要任务是闷头苦读，先考上大学再说，不然到时候后悔你都来不及。”

　　话音刚落，就响起杨萍萍懒洋洋的声音，“报告。”

　　不等数学老师同意，她就走进教室，把一摞教辅放在讲台上，“操，真他妈沉。”

　　本来还在窃窃私语的教室突然安静了。

　　“杨萍萍你给我站住！”

　　杨萍萍像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慢步走到自己桌前，把阳伞往桌洞里“咚”地一扔，整个人摊在桌面上，闭上了眼睛。

　　“你这是什么态度？！”数学老师尖利地叫着，快步走下讲台，冲到最后一排，用还沾着白色粉笔灰的右手揪起了杨萍萍的耳朵。

　　“嗷——！痛——！”

　　“你给我起来！”

　　“嗷嗷嗷！我起来了你放手行不行？真的痛！。”即便杨萍萍初中就跟混混一起恐吓过惹自己不爽的女生，但面对学校里的绝对权威，她再壮的胆子也只能支持她狐假虎威地踢一脚椅子，用咣当咣当的声音表达内心的不满和心虚。

　　“为什么迟到？”数学老师移开手，却忘了移开嘴边的麦克风。

　　她挂在腰间的黑匣子扩音器正对着孟湘黔，电流滋滋的声音混合数学老师不时陡然提高的喊叫，像明处射来的一千根银针，刺得孟湘黔耳膜剧痛。

　　“我去拿教辅啊。”

　　“拿教辅不能早点去，非要浪费上课时间？”帮班级做事，说不定还是班主任支使的，无论从哪方面想，逮着这个理由谩骂都有点说不过去。

　　但数学老师积蓄起来的怒气不能就这么悬在半空，莫名其妙地消失。好在这是个差生，可以拿来数落她的理由一抓一大把。

　　数学老师深吸一口气，收起小腹，张开胸膛，尽可能让冲出口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

　　“你也不看看你那个成绩，28分！二！十！八！分！我都好奇你怎么考得出来？”

　　“噗嗤……”几个学生偷笑，让阒然无声的教室更令人毛骨悚然。

　　孟湘黔耳膜上的剧痛传到脑仁，现在整个头都热涨得发疼。近在眼前的扩音器、数学老师、红着脸低头努力眨眼不让眼泪掉出来的杨萍萍，都显得有点不真实。

　　她恍恍惚惚地想，如果这是电视剧或者漫画的情节，这时候她应该热血地拍案而起，把同桌迟到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毕竟确实是因为自己求人帮忙，而且还撇下别人先走一步。孟湘黔毫不怀疑如果杨萍萍和她一起迟到，一起走进教室，数学老师看在尖子生的份上，也不会发作。

　　想象中的她自己会站起来，为同桌挺身而出，对老师说：28分又怎么样呢？杨萍萍以后并不想做数学家，因为是特长生，她进大学所需要的高考分数甚至比普通学生要低。

　　把一群青春烂漫的学生关在学校里反反复复算几道翻来覆去没有新意的题目已经够残忍了，为什么还要在他们甚至都没走上社会前把他们本来就极其脆弱的自尊打击得七零八落呢？

　　可惜这既不是电视剧，也不是热血动漫，十六岁的孟湘黔也还不像后来那样，明白老师不过是她可以、且应该等闲视之、平起平坐的人而已。

　　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老师一直是她尊重、顺服和取悦的对象。从不愿和朋友起冲突的她，更没想过当众挑战老师的权威。

　　但她真真切切地为杨萍萍难受。

　　尤其在杨萍萍因为她而被错怪、被当众羞辱的时候。

　　“23页第一大题第一至三小题，你！来黑板上写。写不出来今天一节课就别坐了！”

　　杨萍萍一张脸涨成虾红色，“靠。”

　　如果这是在家，她肯定瞪着眼白就跟父母吵起来了。但面对一向让人畏惧的数学老师，泼辣如她也只敢腹诽。

　　在她磨蹭着离开课桌的最后一瞬，孟湘黔设法把自己预习时已写好答案的课本塞进了她手里。

　　进入准高三，高一、高二时原本只有住校生才需要上的晚自习，现在全年级所有学生都要上了。即便现在还只是暑期补课阶段。

　　因为下午放学离晚自习开始中间只有一个半小时，通常晚饭都和周肖晗去市中心购物商场吃的黄灿，现在也不得不在学校门口的小餐馆将就。

　　孟湘黔一向是回家吃的。不过最近妈妈去外地，给她留了一个星期的晚餐费。虽然她已经决定这周不吃晚饭，但当黄灿发短信问她要不要放学一起吃饭时，她还是回复了“好”。

　　上次和周肖晗聊天，好像还是高一下学期分班之前。一转眼已经一年多了。

　　“湘湘湘湘湘湘！”

　　远远地就看见黄灿跳着在人群里招手，笑容灿烂得像从来没有义务教育摧残过。

　　真是让祖国放心的坚强的花朵。

　　当黄灿老牛犁地般拽着浑身像骨头散架的周肖晗来到跟前时，对人情一向迟钝的周肖晗朝她露出熟悉的、有点傻气的微笑，“嗨，好久不见。”

　　然而孟湘黔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这才看清，在黄灿和周肖晗这对□□软糖黏牙齿般腻歪的小情侣背后，还有一个穿蓝白色上衣的神经病。

　　孟湘黔在心里把自己一顿电打雷劈。

　　早知道就直接去TQ了。

　　黄灿笑嘻嘻地贴近了和她咬耳朵，“周肖晗说要问居尚夏令营的事情，我记得你之前也感兴趣，所以特许他过来啦。”

　　看着黄灿脸上讨好的表情，孟湘黔觉得要是自己就这么甩手离去，今天就要第二次让别人莫名其妙受委屈了。

　　她只好转头，把后脑勺留给居尚的视线，“我们去哪儿吃？”

　　真希望她有件隐身衣，她穿或居尚穿都好。

　　也许他们只有两不相见，才能两不相厌。

　　四人刚走进马路对面的一家酸汤砂锅粉店，就被扑鼻而来的热浪冲击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热浪中夹伴着酸汤、米粉、火腿肠、香葱和鱼腥草浓烈的鲜香。

　　这是一家很小的店面，只摆得下两张能对座共四人的大桌，都已经被占据了。右手边还有一张能坐七、八个人的长条桌，虽然有空位，但都是隔开的，他们四个人没法连着坐到一块。

　　正当大家犹豫着要不要换一家的时候，靠门的那张大桌四个人刚好起身。在服务员赶过来收桌子前，眼疾腿快的黄灿就抢先一步，抱着书包跑过去坐好了，一边拍桌，一边大声喊：“湘湘湘湘湘湘，湘湘湘湘快来！”

　　声音响亮得不光在门外排队低头看手机的学生都对他们皱起眉头，连在最里面厨房忙活的老板都往这边投来疑惑的目光。

　　孟湘黔抱着就义的心情面目凛然地坐到黄灿对面，决定在精神上欺骗自己她已经穿了隐身衣，谁都看不见她。

　　可惜下一秒就被假装跟黄灿不是一伙的居尚拉回了现实，“这位同学，你也太霸道了吧？就算这店是你家开的，你也不能抢座抢得这么不要脸啊。”

　　“有本事你别坐。”黄灿抻起脖子。

　　居尚拉过孟湘黔身边的椅子，“我不坐不刚好正中你这种人想要独霸一张大桌的奸计了吗？”

　　真能演。

　　孟湘黔求救般看向坐在黄灿身边的周肖晗，企图用目光告诉他：管管你娇纵成性的女朋友和神经发作的同桌吧。

　　然而，周肖晗撑着那张无动于衷的傻脸，虽然面部肌肉调动困难，但他看向黄灿的目光，孟湘黔觉得，要是有打□□给他打两次气，他马上就会化身粉红色气球幸福地带着黄灿飞走。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居尚用两只手指按住菜单，贴着桌面擦到两个女生面前，“你们要什么？我去和老板说。”

　　黄灿像小学生般举起右手，“我要酸汤三鲜。”

　　“我和黄灿一样。”周肖晗的回答毫不令人意外。

　　居尚侧头看向旁边的女生，“孟湘黔你呢？”

　　孟湘黔心情平静，目视前方，毫无余光与他交汇，“我不用。”

　　“为什么？”

　　“我减肥。”她扯动嘴角，努力对黄灿做出一个尽可能看起来自然的微笑，“我这星期都计划不吃晚饭。”

　　“这怎么行？”没等黄灿开口，居尚就开始唠叨，“待会儿晚自习还要上课呢，不吃晚饭怎么有精力？”

　　这不容置疑的语气简直和她亲妈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内容都一字不差。好像统一六国、大权在握的秦始皇，浑身上下满溢着谁有一句非议就让谁脑袋掉地的自以为是，“要不给你也来一碗酸汤三鲜。”

　　“我说了不吃。”

　　冰冷的口气令居尚愕然，“你这是发哪门子脾气？”

　　“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

　　居尚一下噎住，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她。

　　“居尚帮我再加一杯芦荟酸奶。”黄灿的声音一如小学生般天真，“我今天胃不舒服，待会儿吃完了要消食。”

　　边说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块递给居尚。

　　居尚看了看她，没接钱，起身向前台走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杯芦荟酸奶，一杯给黄灿，一杯放在孟湘黔面前。

　　“多少吃一点，不然对胃不好。“

　　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以前，孟湘黔的左手手背就把面前的酸奶扇了回去。由于没控制好力气，冰砖似的酸奶方盒直愣愣地砸进居尚怀里。

　　“都说了我不要！”

　　她抓起手机和书包，用脚踢开椅子，夺门而出。心里像有预感似地，一出门就疾步朝前，就在快要跑起来的那一刻，追上来的居尚拉住了她的手腕。

　　“孟湘黔！”他急急地在她身后喊。

　　孟湘黔用力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想继续往前跑。可是还没跑出几步，就被居尚抓住后摆的右手。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向后一拽，圈在居尚双臂围拢的怀里。

　　他温热的气息又一次近在耳边，体温从四面八方将她围裹。像一股电流滑过耳廓，经过脖颈，直到在心上激起一阵令人痛苦的震颤。

　　这条街离校门口不到50米，宽仅十步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凉皮、炒粉、炒面、炒饭的小吃摊。

　　正是放学时分人来人往、排队买饭的高峰时刻，已经有好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朝这边看。

　　孟湘黔本能地挣扎，她不敢出声引起更多注意，只能咬紧牙关，手肘使力顶他双臂。

　　奈何那个环抱却越挣扎越紧，几个回合下来，孟湘黔精疲力竭。

　　“你到底想怎样？”她停下动作，问身后那人。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你放手。”

　　“你不说我就不放。”

　　先前胸中积郁的火气，因为这一场令人心废神弛的闹剧早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长久以来她对身后那人的不解、不齿、不屑……和不可言说的难以释怀。

　　她抬起头，一股咸腥从喉头顺流而下。

　　目光中，只看得见天上的云朵模糊成一片粉红与橘黄交错的光影，像被人打翻的调色盘，和夕阳在云端厮杀。

　　在眼泪滑过脸颊，掉在颈窝上的那一刻，她听见耳边人喃喃：“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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