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之十七岁的森林

作者:禾七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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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灼人



      盛夏的日光是长了脚的。

      这脚很长,长到可以一脚踩穿树冠繁茂的大槐树,从叶片间的罅隙中伸出脚趾,在人的眼皮上来来回回地踩着,跳踢踏舞。

      远处云深之地有歌声,隐隐约约,间或还能听到电流滋啦啦。

      趴在课桌上午寐的孟湘黔睁开酸痛的眼皮,左手撑起下巴,迷迷蒙蒙中看见窗外浩瀚的绿光。槐树洒下的阴影,打着太阳伞的女生从下面三三两两地走过。

      她揉揉眼皮,抬头看了下黑板上方挂着的时钟。心里暗暗叹口气,起身往门口走去。

      “哎——”本来戴着耳机看视频的杨萍萍叫住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米黄色的折叠太阳伞,朝她扔来。

      伞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弧线,正好擦过孟湘黔的肚皮。刚睡醒的她没反应过来,两手还直直地垂在身侧,任由送到怀里的伞滚落脚边。

      “不是吧。这都接不住?”

      几个趴在桌上午睡的女生抬起头来不满地瞪了她们两眼。孟湘黔赶紧捡起伞,用嘴型朝杨萍萍默声说了句:“谢了。”

      走出教学楼的瞬间,孟湘黔立刻在内心感谢了一万遍杨萍萍的八代祖宗。

      太热了。

      像在高温熔炉中行走,走出两步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脚了。还好有伞,能在头顶撑开一小片阴影,不然直接中暑晕倒都有可能。

      几分钟后,孟湘黔抵达办公楼。踏入空调全开的大厅,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想用这片刻的清凉赶走全身的燥热和焦灼。

      英语教研组办公室已经有好几个学生在拆箱了。

      一眼就看到蹲在饮水机旁边剪编织袋的居尚。

      他穿蓝白色的短袖上衣,配色很清凉,面料看上去也滑滑的。

      她记得周肖晗说过,那是他们们喜欢的足球国家队的队服。具体哪个国家,孟湘黔因为对所有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即便周肖晗说过再多遍,她也记不住。

      做尖子生就是好啊,她站在门边晕乎乎地想,其他学生不穿校服会被班主任勒令改正,尖子生不穿校服,老师们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你来啦。”看见孟湘黔,居尚站起来招呼,大大咧咧地笑着拿手往窗边指,“你们班的在那边。一共两种,《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历年高考真题卷。”

      孟湘黔提腿跨过地上摞得高高低低的教辅,走到居尚旁边,才发现他身边铺满剪碎的编织袋、塑料袋和牛皮纸,几乎无处落脚。

      “你来得正好,刚替你把你们班的理出来。”

      “不谢谢我?”居尚压低声音,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孟湘黔几乎下意识地把脸弹开,手臂夹紧刚收好的折叠阳伞。伞上还带着室外炎热的高温,烧得她浑身发烫。

      蹲在地上理书的几个男生站起来,一个把教辅抱在怀里,一个扛在肩上,个头最高的那个冲居尚喊,“哎,走不走?”

      “你们先走吧。秦勇让我在这边守到弄完。”

      高个头男生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带着剩下几个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办公室里一下只有孟湘黔和居尚两人。

      她走到居尚刚才指的那堆书前,立刻明白了居尚说的要谢他是什么意思。

      两类教辅已经被人整整齐齐地摞好了。

      两摞紫,一摞黄。

      她抱起黄色那摞开始数。二、四、六、八……

      正好68本。

      如果等她来了才开始一本一本数的话,估计要像那群男生在地上蹲老半天。

      居尚过来把一只玻璃杯放在她手边,“喝口水吧。天气太热,当心中暑。”

      孟湘黔不敢回头看他,想也没想,便拿起杯子拧开瓶盖,嘴唇触碰上杯口边缘,冷凉的水如一线冰川融雪滑过干热的喉咙,非常清爽。

      “对了,巧克力你吃了吗?喜不喜欢?”

      “……还没。”

      居尚提起眉毛,“为什么?”

      孟湘黔不好意思说因为她把巧克力摆在床头,每次看到,不是已经漱好口,就是上学快要迟到。只好胡乱扯谎说:“忘了。”

      居尚眯了眯眼睛,“这样。”

      空调的冷风扇起窗边的垂帘,晃动的光影映在居尚脸侧,阴阴晴晴。走廊里偶尔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更衬得这间屋子里静寂无声。

      这寂静让她心里很乱,她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居尚,刚想没话找话,就听到走廊上传来那个她再熟悉不过、却绝对不想在此刻听到的声音:“王老师好。龙老师好。”

      两道女声交叠响起,“雪芸好。”

      “哎呀,雪芸……你是不是瘦了?”

      像暂停的视频被人按下播放键,本来定在原地、浑身不敢大动的孟湘黔此时如梦初醒。她垂下眼睑,转身,把黄色的那摞真题卷抱在手里,毫不在意地踩在摊开的编织袋上,像一路踏着谁的尸体,哔哔啵啵地往门口走。

      她能感到居尚的目光此时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的背影打转。

      但她不想回视,更不愿深想那样的目光里噙含着怎样的游移和欲说还休。

      已经过去那么久,当时没说清的,现在更说不清了。

      更何况,条分缕析地理清来龙去脉、澄清误解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因为是你,所以无论怎样我都相信你”的无条件的信任吗?

      否则用什么来证明人和人之间感情的深厚,又有什么底气对对方宣称“因为你和她们不一样”呢?

      还没走到门口,寒暄完的王、龙二位老师就出现在视线中。一个正挨着另一个低声说,“不如她妈妈好看。”

      “是啊,没遗传到陆校的瓜子脸,黑皮肤倒像是买一送一的。”

      “哈哈,你小点儿声!”

      居尚走到饮水机边接水,玻璃杯碰在塑料机身上发出的钝响,老师们这才注意到办公室里还有别人。两人一时间不由得都有点发窘。

      “咳咳……只有你们两个在啊。”

      “嗯。15班、17班和20班的课代表已经来过了。”居尚放开饮水机按键,直起身,拧上瓶盖。

      “行,反正今天放学前拿完就行。秦老师已经把签名表给你了是吧?”

      “给了,领过教辅的我都让他们在上面签名了。”

      “Ok,你今天就辛苦一下。”

      王老师说着,把手上的红色的手提皮包放在桌上,转头对龙老师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居尚,夏令营刚拿到清华保送的。”

      龙老师扶了扶眼镜架,像打量市场上一块巨型的猪肋骨一样,从上到下,反反复复,把居尚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简直和喜欢模仿老干部姿态的秦勇如出一辙。

      孟湘黔心里一阵烦乱,一个不小心,右脚踢到了堆在前方的一摞《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教辅层层叠叠,固若金汤,她心下吃疼。

      顾不得调整脸上吃痛扭曲的表情,她提腿绕过最后一堆教辅,低头叫了声“老师好”,不等她们回话,便快步离去。

      回去的路上,因为两只手都不空,只好把伞夹在腋下。

      当全身毫无遮挡地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时,孟湘黔心中却涌起一股自我报复的快慰。

      晒得越猛越好,晒得越黑,晒脱一层皮,晒得头昏脑涨,晒得体内所有水分、记忆和阴沉的思绪都像那个冬天反光的结冰湖面一样,白光泛滥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留不下才好。

      “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这句话在江雪芸那里是反问,在孟湘黔这里却是想了这许多年也想不出一个动听回答的疑问句。

      好学生可以不穿校服,可以自由选择座位,可以用蹩脚的理由搪塞逃课。看起来似乎只要他们成绩好,不公然挑战老师的权威,就可以在这座戒备森严、脸色铁青的高中围城里,获得凿壁偷光的自由。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先有好成绩,必须先接受他们的规则,学习他们的规则,当你在这套规则中游刃有余时,你才能信马由缰、让规则倒过来为你服务。

      可是,如果对这套规则你从来就抱有怀疑,甚至充满轻蔑呢?

      为了在三年漫长的苦役中获得喘息的机会,不得不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温习那些早已激不起内心涟漪的铅字,只为了换取排名榜上一个稳定的靠前的位置,然后幻想这个位置能让他们大发慈悲赐还本就属于你的青春的放浪自由。

      到底是你驾驭了规则,还是规则驾驭了你?

      突然被背后冲上来的人撞了一下右肩,毫无防备的孟湘黔双手一抖,本就岌岌可危的一摞教辅哗啦啦地倒翻在地上。

      那人惊讶地转过脸,右手中指和食指并拢,碰碰额头,作出一个敬礼的姿势,急急道:“对不起啊,对不起。”脚步却片刻不停,仍然朝着教学楼跑去。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洞洞的楼道口。

      孟湘黔蹲下身,慢慢地、机械地、一本一本把早已晒烫的试卷集捡回来。炙热的温度把她的指尖和眼睛都烤得发疼。

      她低着头,合上眼皮,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就像两年多来她无数次劝慰自己的那样。

      然后在夹杂着荼蘼花香的热风中,任由两行泪水滑过面庞。

      回到教室,迎接她的是杨萍萍不可置信的目光。

      “你没打伞啊?脸怎么红得像刚蒸完桑拿一样。”

      孟湘黔不理会,只问,“你节目看完了吗?”

      “啊?”杨萍萍在手机屏幕上轻点白色的小三角形,暂停视频,挂着半边耳机问,“什么事?”

      “陪我去办公室抱下书。”

      “不。”

      “我一个人抱不完。”

      “不。”

      “请你去TQ吃抹茶千层。”

      “……太热了。”

      “请你吃两顿。”

      “伞呢?……你不打我打。”

      孟湘黔第二次走进办公室时,2点15分的课前预备铃正好敲响。

      办公室里挤满了各班的课代表,居尚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白色的签名表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同学,麻烦这里签下名。”

      “你去帮我签。”孟湘黔说完,就目不斜视地走到窗边。《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在,却只剩下一摞。不知道被哪个班的人顺手暴走了。

      她歪过头,右手抚住书籍开始清点。

      二、四、六、八……

      34本。还差一半。

      她转过脸,想叫杨萍萍帮忙把剩下的34本数回来,却正对上居尚看向这边的视线。

      又是那种意味不明的目光。

      责怪?愧疚?想要解释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以前,她看不明白。后来,她不想看明白。

      这么多年,她早已看腻,猜累了。

      也许只是因为屋内的光线比较昏暗,也许因为他瞳仁本来就很黑。

      本以为一年多不见,两人也默契地往事不再提,曾经的龃龉就会被冰镇在海底,即使不快的记忆会拉扯回忆,但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平。

      现在她不得不同意江雪芸说的,“摔碎的花瓶,哪怕再喜欢,哪怕再价值连城,也不值得去修。”

      碎了就是碎了。技艺再精湛的工匠,也无法让它完好如初。心里的裂痕也是这样,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合。

      两个人拿起放大镜把裂痕产生的来龙去脉讨论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呢?

      只能徒添烦恼。

      居尚一步步朝她走来。

      孟湘黔觉得浑身的力气几乎都像要被水泵抽走。像即将溺水的人在沉入水底前想抓住一块浮木。

      她张望着去找同来的人。

      “萍。”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啊?”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差34本。”

      他跨过他们之间最后的一堆书,两片薄薄的嘴唇分开。

      “所以呢?这是要自己数?”

      孟湘黔来不及答话,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堆,在居尚即将开口的瞬间落荒而逃。

      “快上课了,我先走一步。你也快点儿啊,别迟到。”

      “什么鬼?!”

      孟湘黔抱紧胸前的书,擦过居尚的肩膀,夺门而出。

      我没有你巧舌如簧,头脑清晰,能颠倒黑白还自以为真相在握。

      我怂,我输,我躲,我再不辩解还不行吗?

      穿过走廊的时候,孟湘黔突然想起居尚手里握着的那个水杯。

      细长的,灰色瓶盖的,圆筒玻璃杯,而不是米白色的一次性纸杯。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水杯,而不是在办公室拿的?

      她心里一个闪电,拼命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才喝水时到底嘴唇有没有碰到杯口边缘。

      他是故意的?这算什么?

      最后一道预备铃响起,离上课还有两分钟。身边爬楼梯的学生都不禁开始小跑步。

      在被热腾腾的暑气和人流淹没的那一刻,孟湘黔懊丧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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