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之十七岁的森林

　　孟湘黔平生最厌恶的事情之一，便是被不相干的人议论。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真想把这句话在那些喜欢背后议论他人的人脸上写一百遍。

　　心里有事，回家吃晚饭也只闷闷地随便扒了几口。

　　妈妈问了两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孟湘黔也只推说晚上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时间紧。

　　出门时，妈妈欲言又止。孟湘黔放在门把上的手犹豫了片刻，没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

　　明庭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小到孟湘黔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一直都是步行上学，因为这四所学校的校区，离家步行最远的也不到15分钟步行时间。所以除非妈妈去外地，她一般午饭、晚饭都在家吃。

　　在家吃的好处：卫生，干净，寡味，永远营养过剩。

　　在家吃的坏处：妈妈因此认为孟湘黔不需要零用钱，每个月只给2、30块钱了事。

　　这天走到校门口的小卖部，暑热让人口干舌燥，孟湘黔突然很想喝一罐冰镇酸梅汤。站在冰柜前摸了半天，才发现衣兜和裤兜空空如也。

　　“奥利奥有什么好吃的，嚼完满嘴碎渣，牙齿都黑黑的。白色恋人才好呢，一口咬下去，巧克力就融化在嘴里。”

　　正准备走，突然听见背后两个女生隔着货架交谈，其中一个声音还很耳熟。

　　“什么是白色恋人？”

　　“白色恋人都不知道？北海道最著名的白巧克力饼干。”

　　“哇，这家有卖吗？”

　　“这种破店，怎么可能？整个明庭都没有。我那块是居尚专门从北京买回来给我的。”

　　“天啊，居尚对你这么好？还送白巧克力！喂喂喂，是不是有什么八卦，从实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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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冻得身体一颤，孟湘黔才意识到刚才一直拉着冰柜的门，都忘了关。

　　不喝也罢。

　　这一天下来，旁人明里暗里的蔑笑、嘲讽、推搡、炫耀，早就生生把她喂饱了。

　　她合上冰柜门，从小卖部出来，庆幸罗葳蕤并没有看到自己。

　　原来那叫白色恋人。

　　果然如他所说，是带给“你们”，而非“你”的。这种雨露均沾，很符合居尚一贯不愿得罪人的作风。

　　对喜欢和讨厌的人，居尚一向是一视同仁，对谁都是一样好，谁都不得罪。

　　而孟湘黔深信，正如“人无癖不可与交”，一个对所有人都一样好的人，也不可与交。

　　因为，“对所有人都一样好”和“对所有人都一样坏”有什么区别？

　　对自己欣赏的人青睐有加，对瞧不起的人连多看一眼都不费心，并且不惧因之而起的闲言碎语，才是孟湘黔佩服的做派。

　　“你怎么了？”坐在旁边的杨萍萍听见孟湘黔阴恻恻的冷笑惊得转过头来看她。

　　“什么怎么了？”

　　杨萍萍戴着耳机，眼睛里满是惊诧，“你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吗？”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杨萍萍用力翻了一个白眼，孟湘黔都能听见两只眼球骨碌碌滚转的声音，她心虚地再猜：“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放屁。”

　　杨萍萍扯下耳机，“月黑风高，我要杀人。”

　　孟湘黔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有这么吓人？”

　　“是啊，牙关咬得圆脸都变成国字脸了。”杨萍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陈欢又惹你了？”

　　孟湘黔摇摇头，随口扯谎，“胃不大舒服，大概吃坏肚子了。”

　　杨萍萍将信将疑地撇撇嘴，戴上耳机，继续在她那台白色的MP4上看《金枝欲孽》。

　　第一节晚自习本来安排上英语课，但英语老师临时通知说有事来不了，让大家自己做题。

　　孟湘黔拿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做了两套高考真题的完形填空，两套都是15题错5题。夏夜湿热的空气让教室变成一只蒸笼，孟湘黔不由烦躁地合上了书，揉揉酸胀的眼睛，望向窗外被霓虹灯染成紫红色的夜空。

　　越过窗边那株树冠浓密的香樟，五步开外，是一座两层楼高的山坡。

　　顺着山坡往上，走二十几步便到达坡顶，那里是一幢四层的宿舍楼。第一层被改建成了杂物仓库和两间教室。靠左的那间是学校从其他州挖来的尖子生，宏志班17班，靠右那间是理科实验班18班。

　　整个年级只有这两个班从高一一进校起，就被安排在与其他班级不同的另一栋楼。

　　据说是为了三年来都不必改换教室，远离主教学楼的喧嚣，且教室在一楼，免得尖子生们每天爬上爬下耽误了宝贵的学习时间。

　　从孟湘黔坐了一年多的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1班的窗户，看得到教室前面的黑板，和教室后面墙壁上贴着的鲜红大字：拼搏进取，天道酬勤，看得到课桌上堆得起起伏伏的教材，和教材后面起起伏伏的脑袋。

　　她想起高一刚开学两个星期，其他班级的学生还沉浸在“上高中”的心态转换期，1班学生的课桌上就已经像这样堆满教材和教辅，晚自习埋头做题了。

　　那时候，坐在她旁边的居尚，数学教材的课后习题已经做完了大半本。而她仍和初中一样，一下课就翻开课外书。

　　直到两个星期后，拿到月考考了59分的物理试卷，又惊又羞地酸了眼眶，大半节自习课只好紧闭双眼装作缓解眼疲劳，才能勉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半晌，听见旁边人说，“这次考试的题型我折出来了，你要是有兴趣，可以看看。”

　　她咬着嘴唇，不置一词，没有点头，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心里还没从被残酷现实当头猛击后的失落恢复过来，自然无暇去体会同桌的善意。

　　她只记得刚开学时，自己扫了一眼全班之后信誓旦旦地结论：这里面没有一个会是她的对手。

　　作为全州重点明庭附中常年的第一，虽然中考她发挥失常，没有拿到全州第一，但也仍以全州前十的成绩毫无悬念地考进了明庭一中的理科实验班。中考前十名里，除了她，另外五个学生被省重点挖走，还有四个，考去了北京有政策倾斜的学校。

　　中考结束后那个兵荒马乱的暑假，孟湘考了省重点，没有考上；考上了北京的学校，掂量了一下家里的经济情况，她没什么犹豫，就选择了去明庭一中的重点班。

　　明庭一中重点班只是她的第三选择。她相信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稳稳保持领先的成绩。

　　军训结束后第一天的晚自习，所有人都把头埋在习题册中，奋笔疾书。她把那些头发油得贴在面颊上、戴着厚厚眼镜、鼻头长满黑头的县份上来的学生一一看过去，放心地从书包里抽出了课外书。

　　然而那张59分的物理试卷狠狠地抽打了她的自负。试卷上鲜红的批改墨迹，就像一条条点燃的火鞭抽在她心上。

　　要过很久以后，孟湘黔才能辨认出，居尚的语调，风轻云淡，不着痕迹，背后却处处透着为她着想，小心翼翼地维护一个女生脆弱的自尊。

　　尖子生的自尊。

　　明白这一点的她，并非不感激。

　　只不过，她曾以为这是专属她的特殊关照。

　　直到后来她发现，居尚课后会给江雪芸讲数学题，会帮政治课代表向思琪搬教辅，她相信他对罗葳蕤也几乎是有求必应。

　　他对她好，不是因为她特别，只是因为他对谁都那么好，好到能让所有青春期的女生误会。

　　她一向迟钝，后知后觉。

　　但她相信，敏感如江雪芸不会看不出来，好妒如罗葳蕤不会看不出来。

　　但她们都相信，雨露均沾没关系，只要自己是最后沾到的那个就好。

　　她们愿意争，愿意等。

　　孟湘黔不一样。

　　她要的从来不是“对我好”，她要的是“独一无二”。如果不是独一无二，这种好，她宁愿一点都不要。

　　反正又不是世界上所有同桌都要发展出一段情缘。

　　她相信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高中同桌，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如果你的手肘越过了三八线，我会用自动铅笔把你扎回去；如果你生病请假，我不会主动探望，但也不会介意在返校后，把落下的笔记借给你抄；如果你上课打盹、追剧、和男朋友打电话——想到这里，孟湘黔看了看杨萍萍——我也不会不给你打掩护。

　　就这样客客气气，清清白白，已经足够好。

　　本来上高中就是为了自愿上交自由，不是为了争风吃醋的。孟湘黔只求能和居尚做井水不犯河水的同桌。

　　那时候，她不知道，就连这样也是奢望。

　　风从窗口吹进来，像黑猫暖绒绒的尾巴扫过脸颊。

　　默想间，孟湘黔的视线不知不觉落在18班靠窗的位置。透出白炽灯光的窗口边，一个像黑猫一样耸动的脑袋，正凑向她的同桌，头点肩伏，似是窃窃私语，又像嘘寒问暖。

　　又矮又黑。

　　不知怎的，孟湘黔心下认定那只黑猫样的脑袋就是刚才在小卖部让她气结的罗葳蕤。

　　她烦躁地收回目光，拿肘部碰了碰正忙着追剧的杨萍萍，“和你商量个事儿。”

　　“嗯？”

　　“和你换座位行吗？”

　　“啊？”

　　“……我拉肚子，靠过道上厕所方便。”

　　“哦。”

　　杨萍萍戴着半边耳机，眼睛粘着屏幕，把自己的文具袋胡乱推到了孟湘黔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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