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之十七岁的森林

　　第二天一大早，刚走到教室门口，孟湘黔就听到语文课代表陈欢的尖笑：“哈哈哈，给我！还给我！”

　　陈欢追着小个子男生满教室跑，撞得桌椅吱呀作响。男生手里拿着一本杂志，边跑边笑：“看看怎么了？是不是你写我们坏话才这么心虚啊！”

　　旁边人也跟着起哄，“就是，陈欢你笔名是什么呀？我也去买本《萌芽》支持你。”

　　孟湘黔收回目光，挑了离他们最远的过道走到座位上。

　　杨萍萍坐在靠走道的那一边，懒洋洋地趴在桌上闭目养神，耳朵里插着耳机。

　　孟湘黔估摸了一下她的座椅和后墙之间的距离，觉得自己收腹挺胸应该能过得去，于是打算不吵醒她，取下背上的书包，抱着书包准备走进里面的座位。

　　没想到刚把左脚探进杨萍萍座位后面，就被人猛地撞到了墙壁上，肩膀结结实实地磕在宣传栏铝制的尖角上，划破皮肤的锐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闭上眼睛吃痛的瞬间还感到一只大脚重重地踩在自己鞋面上。

　　她还没出声，周围的几个女生就替她叫起来。

　　孟湘黔把痛劲忍过一睁开眼，就看见杨萍萍早已扔掉耳机站了起来，半个身子挡在自己面前，冲着罪魁祸首不急不忙地说：“干嘛呀，大清早的就发疯。”

　　“对……对不起。”小个子男生站在她们面前，满脸绯红，他身后半步远处站着陈欢，一双浅棕色的瞳仁辨认不出情绪。

　　孟湘黔抱着书包，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没说你。”杨萍萍扇了扇手掌，示意小个男生让开。

　　“你不要道个歉？”杨萍萍对陈欢说。

　　“道什么歉？”

　　杨萍萍指指小个子，“人是你推的吧？”

　　又指指身后，“她是因此被撞的吧？”

　　再往下指了指，“最后那脚也是你故意补踩的吧？”

　　“这都不道歉，难道你存心的？”

　　陈欢翻了个白眼。

　　本来追跑打闹时撞到孟湘黔纯属意外，但凭借惯性往孟湘黔脚上那一踩，却是三分意外，七分蓄谋。

　　这一脚她已经等了四年。

　　初二从县城转学到明庭附中开始，她就和孟湘黔在一个班。也是孟湘黔，终结了她从小到大只考班级第一的历史。

　　刚转学到明庭附中时，班主任专门和大家介绍，“这是木江县一中的第一名陈欢，和孟湘黔一样，只考过第一，没考过第二”。

　　班主任用手指着下面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对站在身边的陈欢笑说，“下次谁考第一名，我拭目以待哦。”

　　为了班主任的这句“我拭目以待”，陈欢连续半个月每晚复习到深夜一点，把那一个学期数学课本的课后练习题全都做完了，连地理课本都硬生生地背了小半本。

　　中国地理行政区划她倒背如流，自然资源分布图在她脑海中清晰如展开一幅横轴长卷画，她甚至知道哪一段话在教材第几页，在页面的左上角还是右下角。

　　她胸有成竹地进考场，信心值却从答题开始一路令人忧虑地回落。

　　到出成绩的那一天，她趁午休时间溜进班主任的办公室。手上还拿了一本习题册，以防突然有人进来，可以扯谎说是来问题。

　　好在那天办公室空无一人。

　　她走到班主任的办公桌，本打算还要一一拉开抽屉才能翻出成绩表，没想到成绩表就摊在桌面上。

　　她屏住呼吸，心如擂鼓，尽力让视线从成绩表最后一排往上看。还没等她看到第一名，心就像挂了一只铅球，迅速往腹部坠落。

　　——她连前二十都没进。

　　那天下午的班会，她羞愤难当，埋头在座位上，竭力不让自己的视线与任何人相交。

　　她甚至想在课后去给班主任道歉。

　　“对不起，辜负了您对我的期待。”

　　可是那天班主任除了表扬了前三名，根本连她的名字都没提，好像之前曾经说过的“让两个第一斗一斗”根本是句玩笑话。

　　陈欢可以忍受取笑，忍受奚落，忍受嘲讽，但她不能忍受无视。

　　因为取笑、奚落、嘲讽，起码说明她还值得被关注，值得被在乎。而无视，则彻彻底底抹去了她的存在。

　　本来想给附中的尖子生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却把自己原本就脆弱的自尊心打击得七零八落。

　　在内心深处，对稳坐第一却看似对名次毫不在意的孟湘黔的愤怒每天都在增加。这种增加和她对班主任的愧疚成正比。

　　今天这一脚，不过把她内心幻想过无数次将孟湘黔扯落神坛的画面打折实现。

　　她知道那一脚自己很用力，但与自己这四年来内心的煎熬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不后悔，只恼怒这一切被杨萍萍看得一清二楚。

　　县城尖子生残存的自尊只允许她矢口否认。

　　想到这，陈欢从小个子男生手里抢回杂志，丢下一句“有病”，转身就走。音量控制得刚好只有他们四人听见。

　　“你说谁有病？”杨萍萍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拉开椅子就准备去追。

　　孟湘黔伸手，想制止杨萍萍。不料一扯动上肢，刚才被撞的地方就一阵剧痛，逼得她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萍萍一听，赶紧转过身来看她，“你没事吧？”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随后响起一片开书包、翻课本、摆文具的声音。

　　“姐，哎呀。”小个子男生凑到她们面前，看看站在门口的老师，急急忙忙地赔不是，“姐，对不起啊，真的，我不是故意的。”说完一溜烟跑回座位去了。

　　孟湘黔疼得嘴唇发白，在座位上缓了一会儿，才攒起一点力气，想和杨萍萍道谢。没想到一张口，还没出声，半截话就被左肩的剧痛逼了回去，只好朝她摆了摆右手。

　　杨萍萍知道孟湘黔的心思，一面坐下，一面说：“别谢。她咋咋呼呼一早上，我早就想骂了。”

　　孟湘黔左臂垂在身侧，小心翼翼地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应该是既拉伤，又擦破皮了。好在只要不做大动作，不让袖子的布料摩擦伤口，暂时就不会疼。

　　她缓了缓，接话道，“她投稿投中，高兴也是应该的。”

　　“什么呀，就是寄了投稿信而已，选不选得上还两说呢。”

　　杨萍萍边理耳机线边说，“你之前获得教育部公派游学的名额，不比这牛逼多了？也没拿来炫耀啊。”

　　孟湘黔心尖一颤，顿了顿，说：“那不一样。这是她凭本事争取来的，如果选中了，她自豪是应该。”

　　“你的公派名额不也是自己争取来的？”

　　孟湘黔笑笑，没有接话。

　　“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准高三生暑假补课的第一天，就这样正式拉开了序幕。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孟湘黔和杨萍萍，一样地发呆，神游，无所事事。

　　孟湘黔坐在靠窗的位置，把教材摊在桌上，小说摊在腿间，以老师的授课声作背景音乐，在另一个世界中逛游。看累了，就抬起头望向窗外，盛夏时节的香樟树，在眼底漫漶，像暖风吹出了一片翠绿色的汪洋。

　　杨萍萍趴在桌上，右脸贴着桌面，耳朵里插着耳机听歌，间或坐起来，把MP4放在一摞堆叠的教材后面看韩剧。

　　风从窗外吹进来，拂过少女们的脸庞，用柔细的手指将书页翻动得哗哗作响，再从另一侧洞开的后门吹到走廊上。

　　除了教材的封面上写着“高三”，一切与高二并没有什么两样。

　　唯一一点让人感到些微高考气息的是班主任老师那棵“高考心愿树”。

　　下午最后一节课班会。班主任老师拿着一卷白纸进来，让学习委员在上面画一棵大树，贴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然后给每个大组分发了一沓苹果形状的便利贴，每人撕一张，把自己的名字和高考想考的院校写在上面，然后贴在那棵大树上，每天看看，鞭策自己。

　　杨萍萍第二节课下课就不见人影。

　　孟湘黔帮她撕了一张，贴在同桌的文具盒上。然后几乎没怎么想，就提笔写好了自己那张。特意用0.7的铅笔，这样可以把字迹写得很小、很淡、很细。

　　学习委员刚把画了大树的纸贴在她们背后的墙上，她就站在椅子上，把自己的便签贴在树冠顶端。

　　离人越远，让人越看不清，越好。

　　虽然成绩自文理分科后一直稳居年级第一，从来没有一次考试下过第二，但孟湘黔生来没有陈欢那种不可一世的自信。

　　把心愿明明白白写出来，张榜公示，昭告世人，这样的事情她从来不会做。不仅是因为近乎迷信地相信，一旦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也是害怕如果没有实现，当时许愿时信誓旦旦的自己，只会落人笑柄。

　　人要非常努力，才能活得体面。

　　这个道理她很小便知道。这么努力才挣回来的一点脸面，她不敢轻易丢掉。

　　陆续有写完的人拿着便利贴过来。每个人站上去后，都不约而同地先看孟湘黔的那张，然后露出同样的心知肚明的微笑。

　　孟湘黔只想眼不见心不烦，开始收拾书包。

　　正收着，便听到班主任标志性的那一声“哎——”。

　　这是班主任杨红燕老师的口头禅。

　　“哎”的实际发音，介于汉语拼音的ai和英语元音之间。不管是平时说话，还是课堂上讲课，杨老师都习惯以这一生拖长了三秒的“哎——”开头。有时这声“哎——”表示“请大家安静”，有时又类似男老师说话前轻咳两声清嗓的功能。

　　陈欢曾经嘲笑说这一声像鸭子嘎嘎叫。其实并没有鸭子叫那么粗粝难听。杨老师每次开口，都异常细声细气，像日剧中脾气最好的那类家庭主妇般带有从不动气的温柔。

　　这一次，杨红燕老师替正在贴纸的学生扶住椅子，又哎来哎去的让大家小心。

　　陈欢刚上去，便拖长声音又喊又叫，“嗼——孟湘黔你都只考人大，那我是不是只能考二本了？”

　　周围立刻笑声四起。

　　“孟湘黔，你居然想考的是人大啊？”

　　“我还以为你从理科实验班出来读文，就是因为想考北大呢。”

　　连杨红燕老师也看着孟湘黔笑说，“哎——这是太谦虚了。”

　　“我听过一句话，”陈欢笑说，“过度谦虚就是自负。孟湘黔这其实是在骄傲呢。”

　　孟湘黔起身，对陈欢的话里藏针充耳不闻。

　　她拉开座椅，对杨老师笑了笑，朝挤在过道上排队准备贴纸的同学说了”借过“，一路低头往外走。

　　快走到门边，还能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孟湘黔这种能拉开年级第二三十多分的成绩都不上北大，还有谁能上北大啊。”

　　她在楼梯口站了片刻，闭上眼睛，感受从楼道里吹来的阴凉的空气覆在脸上，吹走一天的尘灰和燥热。

　　她自己的目标当然是北大。只不过这和旁人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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