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之十七岁的森林

作者:禾七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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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巨塔



      孟湘黔走到四楼,教室门开着,一眼望进去,只觉前所未有的空旷。

      准高三生短暂暑假的最后一天,走读生在家里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假期,住校生大半今天才从县城里回来在宿舍休整。能坐70个人的教室,只零散地坐了不到10个女生。除了孟湘黔,全部是家在县份上,家人、朋友都不在明庭的住校生。

      明晃晃的白炽灯从头顶洒下来,被涂了清漆的木色课桌反射出耀眼的冰冷光线,使整个教室变得像手术室般洁净、清冷。

      孟湘黔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同桌不在,整个教室最后一排只有孟湘黔。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是她自己选的。

      这个位置,从她进文科班以来,已经坐了整整一年半。其他所有人每个星期一都要往后挪一排,往右挪一组。只有最后一排四组8个人不用挪窝。

      这8个人,不是艺术、体育特长生,就是老师早已放弃的捣乱分子。他们是被动隔离到最后一排的。

      只有孟湘黔是主动要求。

      从没有尖子生主动要求坐最后一排,这样的请求曾让老师惊诧。但孟湘黔成绩好,从没让老师操过心。抱着“也许她坐过去还能带动周边人进步”的想法,班主任点了头。

      孟湘黔选择这个座位,不仅是因为嫌麻烦,不想每周都换,还因为这是离讲台最远的地方,能够心安理得地在老师注意力的边缘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随心所欲,百分之百的自由,但已经是她能在这间教室里找到的最佳位置。

      尽管离讲台有整整九排桌椅的距离,上课时孟湘黔还是会兢兢业业地为看课外书做全一整套伪装:小说摊在腿间,上半边隐在抽屉里,下半边在抽屉外;放在桌面上的课本要稍微往自己的方向拉,让三分之一的书页露出桌沿,再遮挡一些课外书,要让老师难以分辨学生的视线究竟是在课本上还是课桌下。

      “不要以为你们在下面做那些小动作老师不知道。其实老师居高临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类似的话,孟湘黔从小学一直听到高中,老师是否真能看到,她半信半疑。但因为她是尖子生,即便老师看到,只要她不过分出格,老师也会抬头,转开目光,假装没看到。

      这一点,她确信不疑。

      孟湘黔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居尚给的墨绿色方块,把它放进书包顶端的网纱隔袋里。再从上层的小包抽出耳机线戴上,翻开《白夜行》,从上次折角的地方继续读。

      看得入神,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左侧余光范围有阴影闪动。

      她抬头,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门边。

      矮个子女生穿Adidas樱花粉的直筒连衣裙,眼睛圆圆,鼻头也圆圆,嘴唇张开时露出一排白白的又短又小的牙齿,像偷吃到美味果实的花栗鼠。

      此刻,花栗鼠正张大嘴巴,只出气不出声地叫她:湘——湘——!

      站在矮个子女生背后的高个男生也望着孟湘黔笑。他穿海蓝色短袖T恤,右肩上挂着黑色书包,左手还提着一只一看就知道是黄灿的芥末黄色皮质邮差包。

      和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被挑出来的居尚不同,高个男生是那种不管放到什么环境下,都能像灰度滤镜自然融入的人。不出挑,不聒噪,不急不缓,连黄灿和他站在一起似乎都变得文静。

      孟湘黔把随身听和小说一把推进抽屉,起身朝两人走去。

      刚走到门边,黄灿就扑上来一顿乱蹭。

      “湘湘,孟湘湘,我好想你啊!”

      孟湘黔心虚地朝身后教室看了一眼,几个坐在前排的女学霸果然丢来不快的眼神。

      她只好把黄灿拉到外面走廊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

      “吃过饭了?”

      “刚吃完,我爸送我们过来的。”

      我们?

      孟湘黔在两人逡巡一圈,敏锐地察觉到这是见过父母了。黄灿兴高采烈,像一树四月花季恣意绽放的樱花,明艳流丽。

      不知道这是美好假期在她脸上留下的印记,还是终于给家人介绍了恋人后的放松、愉悦。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玩儿得不错嘛。”孟湘黔总结道。

      黄灿嘻嘻一笑,想起什么,从周肖晗身上取下自己的包,翻出一个粉红色的方形礼盒,递给孟湘黔,“给你的!”

      孟湘黔接过来,沉甸甸。

      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上赶着给她送礼物。

      “不要!”

      看孟湘黔正要撕开包装,黄灿大叫:“不要不要不要,你回家再拆!”

      “为什么?”

      “你要是拆了不喜欢,我会心碎的。”

      孟湘黔听罢,只好抚平刚才已经掀开的透明胶带的一角,把盒子拿在手里。

      孟湘黔很少收礼物。

      小时候妈妈不让她收。因为“别人送了你,你要还。如果你不还,别人就会说你小气;而如果你还,”妈妈顿了顿,“我们家浪费不起这个钱。如果一开始就没收,就不会有以后一系列的麻烦。”

      长大后,关系一般的朋友送礼物她不好意思收,喜欢的男生给她送礼物她不敢收。时间一长,朋友们都知道送礼物给孟湘黔是自讨没趣,过新年、过生日、考完试聚会,也不再有人邀请她。

      她安慰自己,不去就没有麻烦事,但心里并非不羡慕。

      黄灿是唯一一个例外。

      黄灿送东西,和她交朋友一样,并不抱有期待。

      她送礼物,交朋友,是觉得对方值得她的心意,并且善良地觉得如果好朋友开心,她就开心。

      孟湘黔一度以为黄灿这种慷慨坦诚的性格是拜优越家境所赐,但在见过一些富裕家庭的刻薄小孩后,她不得不转而相信,有些人的善良和美好与生俱来。

      孟湘黔毫不怀疑,如果黄灿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她也一定是那种会把自己唯一一根玉米送给朋友吃的姑娘。

      黄灿给了正在出神的孟湘黔又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贴在孟湘黔耳边轻声说:“湘湘,孟湘湘,夏天快乐。”

      孟湘黔拥着怀里这个暖呵呵、软绵绵的身体,在黄灿温热的颈窝里点了点头。

      一阵手机震动的嗡嗡声。孟湘黔越过黄灿肩头,看到周肖晗掏出手机。

      “喂?伯父好。嗯,是的……我们待会儿就回去。好,伯父再见。”

      刚接完电话的周肖晗对黄灿说:“你爸,说打你手机关机了,让我们晚上回去注意安全。”

      “现在几点了?”孟湘黔问。

      “八点四十三。”

      “啊。”孟湘黔拍拍还挂在自己身上的黄灿,“那你们快回去吧。今天刚下飞机,好好休息。”

      “我不累啊。”

      “不累也要回家收拾一下,明天就开学啦。”孟湘黔像哄小孩一样用了最柔和的声音,捏捏黄灿粉嘟嘟的脸颊。

      “天啊,为什么这么快就开学了。”

      “开学了就能天天见到周肖晗不好吗?”

      “开学了还会天天见到秦勇呢。”

      “只要你好好听话,秦勇不会把你怎么样。”

      “哼……”

      孟湘黔揉揉花栗鼠的脑袋,把她推给周肖晗,悄声说:“你一去就是大半个月,还不好好陪男朋友?周肖晗答应我也不答应。”

      周肖晗笑笑,把小花栗鼠揽在怀里,极其自然地接过黄灿手里的包,挂在自己身上。

      黄灿的腰受过伤。自从和周肖晗在一起后,只要两人同行,周肖晗就再没让她背过包。

      看着两人依偎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孟湘黔突然想到,在她知道的学生情侣中,这好像是唯一一对从高一就在一起,到现在还没分手的。

      不过她转念一想,也许这跟她认识的人基本都是18班的理科尖子生有关。

      那些人高一时,个个意气风发,放言要学得尽兴,也要玩得尽兴。玩女朋友和玩游戏在他们那里意义等同,不过只是一种释放压力的方式而已。

      到了高二下学期,当年那些豪言“谈恋爱根本不会影响学习”的尖子生,却纷纷跟男朋友、女朋友分了手,明里暗里较劲刷题。

      这种近乎无情的自制力曾让孟湘黔不无惊讶。后来她慢慢明白,也许不过是因为优先级不同。

      在尖子生看来,成绩永远是最高优先级。

      只有成绩好,才有在一定范围内随心所欲的自由。一旦成绩波动,请家长、座谈会、课上课后不时的敲打便纷至沓来,更不要提让老师对早恋手下留情。

      她想不明白的是,到底对好成绩、高排名的执着,源于尖子生早熟的对自我的清晰规划,还是仅仅因为自尊心?

      对孟湘黔而言,要考好成绩只是一种惯性。只不过恰好从小学一路上来都是尖子生,课前预习,上课专心,课后复习,考前刷题,这一套重复的流程并不难掌握,而扮演尊师重教,团结同学的优等生,早已成为她青春期最驾轻就熟的角色。

      而这个好成绩除了能让妈妈放心,获得老师嘉许,课上看课外书不会被苛责之外,对于她的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孟湘黔从没想明白。

      回到家拆开礼盒,里面掉出一叠明信片和一本书。

      别人去日本旅游,回国带的手信不是零食,就是化妆品。只有黄灿会送这么文艺的东西。

      明信片一共36张,取材自日本画家葛饰北斋的浮世绘作品《富岳三十六景》,色彩明艳,赏心悦目。

      一年前两人一起看展时,孟湘黔曾和黄灿提过,《富岳三十六景》是自己最喜欢的浮世绘作品之一。

      没想到黄灿一直记得。

      把明信片放回塑封,拿过书。

      墨水蓝封面的底色上,一座白色的巨塔矗立云霄,在台灯白光的照耀下,让人想起深夜海域上扬起的船帆。

      翻开来,扉页上居然有作家山崎丰子的亲笔签名。

      孟湘黔哑然失笑。

      黄灿有心,记得她喜欢的小说,还专门去挑有作者亲笔签名的版本,但她不知道,书封折页上那个言笑晏晏的作者写出了多么残酷的故事。

      一个有才干、有野心、能屈能伸的外科医生,一门心思要当外科教授。在争权夺利的过程中,不得不选择暂时丢开作为学者的清高、作为医者对病人的责任、作为儿子对母亲的关怀。

      就像她熟识的尖子班的朋友们,在干净但乏味的青春期,要想努力扮演好尖子生这个角色,就不得不牺牲去扮演其他角色的机会和时间。

      而被他们弃如敝履的那些角色里,也许有染头发、打耳钉的混混,有为了男朋友离家出走的叛逆太妹,有逃课去网吧一部一部看电影消遣的沉默少年。

      那些角色的青春里是不是会有更精彩的故事和心惊动魄?

      他们的青春也许不会像照明充足的手术室一般洁净、清冷?

      孟湘黔没有勇气去尝试,但她在阅读的书籍中不止一次地幻想过非优等生的青春。

      山崎丰子曾经解释为什么一部描写医疗行业黑幕的小说要取名叫《白色巨塔》。

      白色代表医生救死扶伤的纯粹,巨塔代表医生救死扶伤的高尚本质,同时也象征医生在日本崇高的地位。

      但塔是没有阶梯的,想要向上攀爬只能将别人踩在脚下。

      孟湘黔在冷泠泠的台灯下想:这真是对普通人不得不选择性漠视友情、亲情和爱情的高中生活的绝佳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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