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之十七岁的森林

　　居尚没想到自己回学校后第一个撞见的人就是孟湘黔。

　　那时他左脚刚跨进正在修缮的校门，右脚在后蹬在刚铺完水泥的地上。由于心不在焉，他没注意到半边脚掌已经踩进还没风干的泥浆。直到往前走了两步，觉得右脚底凹凸不平，才歪过脚脖子来看。

　　一坨铁灰色的湿水泥附着在鞋底，软绵绵，黏糊糊，在天光下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向地面蠕动。

　　好恶心。

　　居尚倒回去，右脚踩在木质门槛上前后蹭了两回，呲呲沙沙的，像磨砂纸摩挲木头的声音，激得他两个手臂立刻起了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好在是湿水泥，剐蹭两下就掉了。居尚四下看看，又走到门槛右侧、保安室门口的浅白色砂砾堆蹭了两脚，直到鞋底已看不出灰色水泥的印迹才终于罢休。

　　忙活一阵，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空无一人的行政楼门口那个看宣传栏的身影。

　　在后脑勺赤道的位置扎马尾，穿校服。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模一样。

　　明庭一中的夏季校服是鸽白色，领子海蓝，清爽的配色，穿在任何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身上，都会让人感觉格外干净纯洁。偏偏在那人身上松松垮垮，宽大得不像穿着，倒像是随意披了一条白围巾。

　　这也是一向如此的。

　　胖了还是瘦了？看不出。从居尚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清背脊仍跟以前一样板正笔挺。像极她的人，要么高高挂起、不闻不问；要么棱角分明、毫无转圜余地。

　　这是一个没有风的、空气中的水分子异常密集的傍晚。

　　期末考试已经结束，新高三假期补课还未开始。校园里空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热极的麻雀偶尔会叽喳几声，那叫声传不了多远，就被黏湿的空气吞噬。

　　回忆在这湿漉漉的日暮时分，像加上了一层格外温情的滤镜。

　　他们多久没见了？居尚脑海里一页一页翻过日历。

　　如果从高一下学期她离开18班起，整整一年半。

　　如果从他们不和对方说话开始计算，就是一年七个月。

　　同在一所高中，一个年级，各为文理科的尖子生，却能整整一年半没在任何场合打过照面，连不期而遇慌忙调转余光的偶合都没有。

　　如今想来只觉不可思议。

　　而此刻，他和她之间，隔着五级坡度极其平缓的台阶，二十块墨绿色和铜锈红相间的方砖。

　　黄昏的雾霭如一层轻纱，笼罩着悬浮于空气中的木屑和粉尘，像给现世的一切和陈旧的记忆都洒上了一层金粉，让坐了将近三十个小时长途火车的居尚有片刻失神。

　　像除夕夜独自一人在天台上看烟花，噼里啪啦、天翻地覆的幸福只有自己知道。

　　这是七月最后一天的黄昏。

　　新一届高三学生的补课明天才开始，真正的角力尚未拉开序幕。

　　而暑热像红火的爆竹，已经把人蒸得心绪沸腾，筋疲力尽。

　　孟湘黔早从宣传栏玻璃上的反光看到居尚走过来的身影，心中沸反盈天。

　　她不想和他说话，但如果现在就走，未免太刻意。

　　正踌躇间，已听到身后居尚说：“嗨，好久不见。”

　　孟湘黔微微点头，并不转身，也不作声。

　　居尚有些尴尬，挠了挠头。

　　“对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和金棕色的盒子，揭开来，里面平平整整的十二个墨绿色小方块。

　　他取出一块，递给孟湘黔，“给你的！”

　　孟湘黔下意识地接过来，“这是什么？”

　　“白……色巧克力饼干。”

　　孟湘黔看了看包装上的日文，知道他暑假去北京参加竞赛夏令营，揶揄到：“这也是北京特产？”

　　居尚大笑，“不是，算是夏令营特产吧。”

　　他把盒子放进背包，拉上拉链，“夏令营有个日本女生，每天都给大家带零食。这个我吃下来最喜欢，所以回来前就去进口超市买了一些带给你们。”

　　孟湘黔大拇指抚摸着包装一段锯齿状的塑料，注意到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她可耻地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介怀。

　　早就打定主意，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了，不是吗？

　　她扯动嘴角，拉出一个自己也并不信服的微笑，“多谢”。

　　居尚摆摆手，看向她背后的宣传栏，“放榜了？”

　　孟湘黔点点头，心里想着可以编出什么理由先走。

　　居尚毫不在意她的心不在焉，指着最左边上面第一排的两张照片：“你看，像不像结婚？”

　　一男一女，男生戴一副金丝细边眼睛，女生蓄着齐刘海短发，印在大红宣纸上，照片下面用金箔写着——

　　薛明博：702分北京大学

　　龙沁：654分北京大学

　　如果不看那两行金色小字，的确像是会被人张贴在宴会厅外的结婚喜报。

　　对明庭一中这所市重点来说，今年高考两名学生分别冲进全省文理科前十名，已是近五年来最好的高考成绩。

　　而对只关心八卦的学弟学妹们来说，薛明博和龙沁的照片在大红宣纸上被摆在一起则多了一层浪漫的意义。

　　他们是这所校风严谨的中学为数不多的明星情侣。

　　高一入校不久就在一起，分班后仍常在一起自习，薛明博教龙沁立体几何，龙沁给薛明博讲古诗词鉴赏。由于两人都是尖子生，且从未在校园里有出格举动，老师对他们的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明博高二暑假参加夏令营保送了北大。而明庭一中文科不是强项，已经连续三年没有文科生考进北大。按龙沁历次模考的分数，老师们也都普遍认为她高考考上北大希望不大，龙沁自己填报的第一志愿也是人大。是薛明博说服她把志愿改成北大，并说如果今年落榜，他会陪她一起复读。

　　结果龙沁超常发挥，不仅超出北大录取线25分，还一举拿下全省文科第三名，让明庭一中高三文科教研组在省教育厅的高考总结会上大出了一把风头。

　　每年明庭一中的高考金榜都有文理科前十名的照片。

　　理科一列，文科一列，按分数从高到低排位，像给文理科位次相同的学生强行配对。今年因为文理科第一名本来的情侣身份，让这张大红宣纸平添了些给新人美好祝愿的意味。

　　“听说他们从幼儿园开始就在一个班，可惜现在一起进了北大光华。”

　　“这有什么可惜的？”孟湘黔奇道。

　　“薛明博成绩好，家世好，又是学生会主席，玩得开，这样的男生到哪里都受欢迎。龙沁……”居尚顿了顿，“北大光华最不缺的就是学习好的女生吧。”

　　孟湘黔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收下居尚用来示好的白巧克力。

　　“当然我不是说龙沁就一定会被甩啊。”注意到孟湘黔面色不悦，居尚赶紧找补，“我只是说，概率上讲，百分之五十一的情况下，在女生云集的院系，男生可能还是比较抢手一点。”

　　“概率上讲，喜当爹的百分之百是男生。”

　　一个又矮又黑的身影闯入视线，声音中满是做作的惊奇，“居尚！你回来了？”

　　孟湘黔回头，一个素未谋面的的女生站在五步开外，穿校服，手上拿着还在滴水的不锈钢饭盒，似乎刚从食堂吃完饭回来。

　　去食堂吃饭的，一般是住校生。

　　孟湘黔走读，只去吃过两次。

　　也是因为那两次在食堂吃饭，她才知道，虽然明庭一中的食堂饭菜如猪糠令人难以下咽，但环保意识却很前卫：如果学生自带饭盒，能少两毛钱。

　　那女生走上前来，像才发现除了居尚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似的，大呼小叫道：“呀，孟湘黔！你怎么今天也来学校了？”

　　孟湘黔定定地站着，没有搭腔。

　　“哦，”居尚挠挠头，“你还不认识吧？这是我同桌罗葳蕤，你走了以后考进1班的。”

　　罗葳蕤夸张地张开五只手指朝孟湘黔打招呼，“久仰久仰！你发表在校刊上的文章我都读过，好喜欢你用英文写的歌词，我还在笔记本上抄你写的《To die To fly》。居尚还说这有什么好抄的，嘻嘻。”

　　边说边用手去戳居尚的右臂，“男生就是一点都不懂文艺。”

　　几句话，既讨好了假想敌，又明白无误地宣告了自己和居尚不仅只是普通的同桌关系，还暗示了居尚对你那些引以为傲的文艺把戏不以为然。

　　孟湘黔嘴角勾出一丝笑容。好厉害。

　　居尚也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说：“她和你一样，都很喜欢《海上钢琴师》。她也……”

　　“我还有事。”孟湘黔突兀地打断居尚，“先走一步。”说完朝对面两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一年没见，什么都没变。

　　从高一他们还是同桌时起，居尚身边就从不乏明里暗里表示对他有意的女生。也是从那时开始，孟湘黔渐渐意识到，她对博爱的男生没有兴趣。

　　不管是同班女生与他闹别扭后希望她从中调解，还是隔壁班女生倚在走廊上意有所指的嘲讽，她都能像神游在另一个次元般视而不见。

　　连居尚本人也很少有能力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但今天他最后一句话，让她实实在在地不痛快了。

　　“她和你一样”。

　　不，我们一点儿也不一样。

　　而且，你有什么资格把她们跟我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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