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之十七岁的森林

　　玻璃门旋开时，头顶的铃铛叮当作响。站在门边的两位顾客闻声朝孟湘黔看了看。

　　她四下张望一圈，店里只有零散的两三人，连收银台后面都是空的。

　　周六的早晨，谁都想在被子里多待一会儿吧。更何况是这样闷热的夏天。不到十点，太阳还没出透，孟湘黔一路从家走来，不到二十分钟，背上就已渗出一层薄汗。

　　学校旁边的这家书吧，是孟湘黔除了教室和家之外待得最多的地方。每当在教室里被习题和考卷闷得太厉害，或者在家里又和妈妈吵了架，孟湘黔都会走来这里看书。

　　这家书吧以前是个经营得不温不火的旅馆，一层是餐厅，二层是客房。招牌是最俗艳的那种大红和明黄的配色。每次和黄灿放学经过，都免不了要被两人嫌弃一番。

　　孟湘黔高二寒假那年，这家店易主。假期回来，意外地发现店面被翻修一新，一层的小窗户被扩成了落地窗，透过总是擦得透亮的窗户望进去，临街的一面是咖啡厅，另一边则是书架。

　　去得多了，孟湘黔也便知道，一层摆的多是时下热卖的畅销书，二层才是书吧主人精心挑选的所爱，从古典文学、宗教哲学到社科书籍、摄影画册，不一而足。

　　孟湘黔最喜欢的自然也是二楼。在头晕脑胀、心胸郁结的午后，随手挑一本，盘腿坐在窗台边，在书香墨迹之间消磨着现世时光。二楼的窗帘上印着茱萸色的凤尾草图案，夏天风一吹，便在风中茂盛地荡来晃去，像无忧无虑的少年心情。

　　孟湘黔的十七岁，少有这样的惬意。

　　这家书吧还有一个她特别喜欢的名字：鲸落之岛。

　　文漪姐姐和她说过这背后的故事。

　　在自然界，如果一棵树倒下，它很快会被蜂拥而至的微生物分解；如果一头鲸死在浅海区，各种腐食者会以更快的速度将有机物瓜分殆尽。而在没有阳光的深海，海底生物只能依靠从海面缓慢飘落的食物碎屑。

　　当一头鲸鱼死在大海中央时，它的庞大尸体会一直下沉到数千米的深海海底，然后在这里点亮一个新的——哪怕大尺度上也不过转瞬即逝的——生态系统。为海底生物提供食物和营养，称为它们在大洋荒漠之中的孤岛和绿洲。

　　这个用自己的身躯为其他生物提供生命养分的过程，就是鲸落。

　　孟湘黔猜，周游世界回来后，在家乡的学校旁开一间不挣钱的书坊，也是想反哺后来者、为少年人提供生命养分之意吧。

　　孟湘黔爬上二楼时，心里隐隐有所期待。但举目扫过店内，失望地发现文漪姐姐并不在二楼。也是，文漪姐姐在店里忙了一个星期，周末自然需要些属于自己的时间。

　　孟湘黔用手抚过一排排书脊，随手捡了一本喜欢的作词人的散文集，走到窗台边，翻开书页细细读起来。

　　还没读上两页，便感觉脖子后面发痒，鼻间也嗅到一阵熟悉的栀子花香。

　　她佯作不知，右手却悄悄地伸到背后，摸索着去挠那人的咯吱窝。指尖刚碰到丝绵凉滑的质感，背后那人便支撑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来啦。”

　　骆文漪从孟湘黔背后绕过来，也坐在窗台边。

　　孟湘黔抬头对她笑，“文漪姐早。”

　　“你早呀。今天看的是什么书？”

　　孟湘黔左手把书封盖过来给她看。

　　“《原来你非不快乐》……喜欢林夕？”骆文漪笑意吟吟，眼睛弯成两只好看的月牙。

　　“嗯。”孟湘黔点点头，“觉得读他的词，能感受到很多很多的爱而不得、失落忧伤。”

　　“我记得有个作家说，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喜欢在歌词中把握人生，等到真的经历了，会发现没那么简单。”

　　孟湘黔有些脸红，以为骆文漪是在取笑她为赋新词强说愁，不由得带着些辩解意味地说：“若人生果真不像林夕写得那般惨伤，也许还是幸事。没有情深义重的缱绻，只有平淡如水的人生，虽然少一些戏剧性，在人生来讲，未必不是幸福。”

　　骆文漪凑过来刮刮她的鼻尖，“没有打趣你的意思。我高中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拼命想在歌词和电影台词里窥见成年人世界的真相。后来等到自己也去把好的、坏的经历了一遍……”

　　“便觉得歌里戏里都是小儿科？”

　　“不是哦，恰恰相反。真的都去经历了一遍，我反而更能体会年少时喜欢的那些词人的用心良苦。他们看过这世界的暗面，却并不只描述阴惨，相反，却是用才华造一个光明的梦。少年人在其中可能读到的是忧伤，成年人在里面看到的却更多是慰藉。”

　　孟湘黔隐隐觉得不妙，“因为成年人的世界比歌里唱的、书里写的，还要艰辛悲惨好多倍？”

　　“哈哈，与其说悲惨，我更愿意说复杂。不管比歌里写的更快乐还是更忧伤，相比只能通过歌词想象，还是有机会在生命中亲历更让人向往吧？”

　　孟湘黔想到江雪芸在自己面前哭成泪人的样子、杨萍萍面对数学老师的羞辱梗着脖子拼命逞英雄的样子、想到自己夜里咬住被角流泪泪水从左眼流进右眼的样子，痛彻心扉的感觉像挨了一记闷棍，疼，却无法诉诸语言，不像林夕的歌词，写心痛能写出“岁月长，衣衫薄”的缱绻。

　　在歌词里被忧伤感动，和真的去经历愁苦，她没信心说会选哪一个。

　　不过，这真的是她能选的吗？

　　正入神，突然感到骆文漪用手里的什么东西搔了搔她的鼻尖，“要开心点哦，周六的早晨，不用上课，还这么心事重重？”

　　孟湘黔抬头看去，“诶？狗尾巴草？文漪姐姐怎么会在屋子里拿这个？”

　　骆文漪狡黠地对她笑笑，“再过一个月你就知道了！”说完起身理理衣裙，身形轻盈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间。

　　书页一页页翻过，太阳也慢慢从天使播撒的金粉变成从凤尾草草叶的缝隙中锐利穿过的金色利箭，在平展的书页上摊开，更显耀眼。

　　孟湘黔用食指和拇指掐了掐睛明穴，闭上眼的瞬间才感觉眼睛酸胀不已。肚子咕咕叫起来，她合上书页，准备去学校食堂吃饭。

　　还没站起来，就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

　　“靠不靠谱啊，人家布置给你的任务，说过可以找外援了吗？”

　　“嘿嘿，你当帮我个忙啦，她想要的书有点多……”周肖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角余光却扫到窗边明亮的角落，过于明亮，让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神，不敢确定站在飘飘然窗帘后的那个细瘦身影到底是真人，还是虚幻。

　　他不知所措地看看居尚，刚才还嬉皮笑脸嘲笑他给黄灿做苦力的那人，此时脸上绷得紧紧的，看不出一丝表情。

　　这两人闹别扭，为什么最紧张的反而是他？

　　“嗨，来看书？”孟湘黔先开口，话却只冲着周肖晗来。居尚很确定，她的眼睛，连一点点余光都没有分给自己。

　　周肖晗看看居尚，“嗯，来给黄灿抬书。”

　　“抬书？”

　　“是啊，她列了一个书单，让我帮她买了送到她家去。”

　　“列了个书单？有多少本啊？”

　　“我没数，可能有二十几本吧。”

　　“你真是……够辛苦的。”孟湘黔想象了一下外面艳阳高照的温度，不禁对周肖晗又多了一份同情。

　　“是啊，老板辛苦，苦力更辛苦，不给饭吃不给工钱只让干活的苦力最辛苦。”居尚看他们两人一问一答，完全忽略自己，心里愤愤。

　　“谁说不给你饭吃了。”老实巴交的周肖晗当然意识不到居尚这是当着孟湘黔在撒娇，还吃惊地以为居尚真的埋怨自己，“你要是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再回来搬，好不好？”

　　“好啊。”周肖晗没想到居尚答得这么顺，“孟湘黔，你想吃什么？”

　　昨天在砂锅粉店把酸奶盒撵到居尚怀里、后来又被居尚抓到自己泪流满面，孟湘黔一直羞恼到现在。今天当头撞见，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居尚，所以只好强作镇定，只和周肖晗说话。

　　现在既然对方给面子，当昨天的事情没发生，主动伸出橄榄枝，她也不好拒绝。

　　“我本来想的是去食堂随便吃点。”

　　“食堂周末人少菜也少，不如我们去吃酸汤牛肉？”居尚提议。

　　“这么热的天气吃酸汤牛肉？”

　　“多点两碗冰粉和米豆腐咯，孟湘黔，你说呢？”

　　孟湘黔出来时只揣了十五块钱，勉强够在食堂吃一段，如果下馆子，钱肯定不够。正犹豫，听见居尚继续道，“这顿饭周肖晗请，不过别以为是白吃的，吃完了你可得回来帮我们。”

　　他用手肘捅捅周肖晗，“你说呢？”

　　周肖晗点头，“找书你最在行了，就当帮我个忙吧？我和居尚还想赶紧弄完去打游戏呢。”

　　昨天已经拂过居尚一次面子，今天再不去，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再说，她和居尚之间的事，和周肖晗黄灿无关。就算没有请吃饭，她也非常乐意给周肖晗帮忙的。

　　这样想着，她便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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