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之十七岁的森林

　　去的这家酸汤牛肉，是学校附近环境最好的几家之一。窗明几净，空间开阔，晚饭时间人声鼎沸，店外常常排起长队。

　　大概因为今天天气炎热，又是中午，透过玻璃窗朝店内看，除了寥寥几个服务生外，并无什么客人。

　　孟湘黔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虽然知道就算被熟人撞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不知为什么，想到可能被人发现她和居尚周末一起吃饭，还是心有芥蒂。

　　三人一推开玻璃门，便有阵阵凉风袭来，刮过裸露在外的脖颈和小腿，让他们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穿藏蓝色侗步制服的服务生迎过来，招呼他们入座，递上三张塑封的菜单。这个服务生身材瘦高挺拔，气质干净，皮肤异于常人的细白，让孟湘黔奇得不由多看了两眼。服务生似是刚睡醒不久，还没进入工作状态，放下东西转身时悄悄用右手掩住口鼻，打了个哈欠。

　　孟湘黔见状唇角微弯。

　　“扣扣扣。”

　　孟湘黔正低头发愣，突然看见一只拳头伸到眼前，敲击桌面。一抬眼，居尚眉头拧紧的臭脸便挤进眼帘，声音中透着不耐烦，“你点好了吗？”

　　孟湘黔被这莫名其妙的催责激得微恼，眼帘一垂，并不答话，手指翻过一页，这才看起菜单来。

　　“来吃饭不看菜单，专看男人。这么想看，当初为什么不留在理科班？”居尚微嗤。

　　专看男人？

　　孟湘黔捏着菜单一角的手指微滞，一时没反应过来居尚这突然的责难从何而起。

　　旁边的周肖晗也莫名其妙，摇头晃脑向四下张望，“什么男人？哪个男人？”

　　“点菜点菜点菜！”居尚一面拿手轻拍周肖晗面前的菜单，一面向坐在收银台的女服务生招手，示意她过来点菜。

　　只见那女服务生起身走进厨房，再出来时，身后仍旧跟着前番引他们入座的小哥。她指了指孟湘黔这桌，小哥点点头，从消毒柜里取出三副碗筷，朝他们这边走来。

　　居尚见来人还是先前那个，心下堵塞，报菜名时故意一口气不喘，说得极快。连珠炮似的口气让一向迟钝的周肖晗这下都注意到同桌今天好像状态有点不一样。

　　服务生刷刷写过点菜单，开口道：“不好意思，和您确认一下，您是要一碗酸汤米豆腐，一叠冰糖泡萝卜，一个红酸汤锅底，两斤带皮牛肉，一个蔬菜拼盘，三碗冰粉是吗？”

　　一个不落。

　　居尚从嗓子里低哑地咕哝一声，摆手让服务生走了。

　　“哎！”服务生还没走两步，居尚突然冲着他大喊，“水，水，水。”

　　服务生点点头，拿圆珠笔笔尖蹭了蹭鬓发，心下只道今天倒霉，接到的第一桌客人就吃了炸药。

　　土黄色瓷茶罐摆上桌后，周肖晗抢先拎起壶把给另外两人倒茶。

　　一面倒茶，一面对居尚说，“不就是搬个书嘛。你如果实在不想见黄灿，到时候帮我把书放到出租车上就好了，我自己坐车去她家。”

　　居尚鼻孔出气，不置可否。

　　孟湘黔先前看居尚对服务生的态度，心里早已明白过来大半，猜到居尚大概不爽她偷瞄服务生小哥。她心下一哂，只觉居尚这脾气来得奇怪。她想看谁就看谁，与居尚何干？想到他刚才伸手到自己面前的三下重扣，更觉得这人霸道无理。

　　越想越没趣，孟湘黔索性转头不看居尚，只和周肖晗聊起天来。

　　”黄灿到底要买什么书，居然要你劳师动众地来‘抬’？”

　　周肖晗挠挠头，掏出诺基亚，翻到黄灿发来的信息，递给孟湘黔，“好像都是摄影集和画册。刚才在书架上找到两本，每本都是七八百页”。

　　孟湘黔接过手机，凝神去看，发现黄灿给开的书单里除了中文和英文的书名，还有几本作者名字前面标注着 [法国]。

　　她想起黄灿说过打算过段时间去学摄影，问周肖晗，对方也点点头，“嗯，她最近迷上摄影了，天天缠着她妈给她买徕卡。”

　　“真够败家的。”居尚撇撇嘴。

　　“徕卡很贵吗？”孟湘黔奇道。

　　“从7、8千到7、8万不等吧，”周肖晗接过服务生从身后递过来的白瓷碗，放在桌上，“前两天她还和她妈因为这事吵过。”

　　7、8千块钱一个相机……孟湘黔心底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的可是黄灿大小姐啊，7、8千块钱的徕卡怎么可能入得了她的法眼。”居尚说，“她妈要是真给她买了徕卡，我也服了。能宠到这个份上。”

　　“我觉得她就是图个新鲜，”周肖晗笑，“说不定等这阵新鲜劲过去，什么‘徕卡’、‘去卡’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对了，”周肖晗突然想到什么，转向孟湘黔，“黄灿说，你也喜欢摄影？”

　　“初中有一阵吧，和朋友拍了一组照片参加艺术节……”

　　“啊啊，是不是还得奖了的？”周肖晗打断道。

　　孟湘黔点点头，不想接这个话头。

　　周肖晗、黄灿和她不是一个初中，不知道那个得奖的作品其实是她和江雪芸的共同创作。至于她和江雪芸之后渐行渐远的原因，除了昨天和居尚讲的那件事以外，艺术节其实是更重要的导火索。

　　不过她最近的心情已经够烦乱了，不愿再翻出陈年旧事自扰，因此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她能感到居尚粘滞在她身上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却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夹一片冰糖泡萝卜放进嘴里，甜凉的触感瞬时如电击般从舌尖传导到喉头。她冲另外两人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很好吃，你们不尝尝？”

　　周肖晗听罢，举筷去夹。居尚则一动不动，坐在原地。

　　半晌，孟湘黔听见居尚问，“你喜欢摄影，怎么从没见过你拍照？”

　　猜不准江雪芸有没有告诉他那件事情，心下思量一瞬，决定轻描淡写地带过，“就像周肖晗说的那样啊，新鲜劲过去了，就不想玩了。”

　　居尚闻言，不再说话。

　　锅咕嘟咕嘟地开了。盛在黑色砂锅里的红酸汤不住地冒泡，一片升腾而起的乳白色水汽里，只见酸汤色泽鲜亮，表面一层红油，飘着四五节青白相间的葱段，两三篇嫩黄色姜片。

　　周肖晗把一盘粉红色的带皮牛肉”呼啦啦“倒进汤里，一阵沁人心脾的鲜香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许是真的饿坏了，各怀心事的三人闷头一顿猛吃，只闻碗筷叮当相接的声音，再无他话。

　　吃完饭回到书店，里面已经和早晨孟湘黔来时的光景大步相同了。一楼靠窗的连排座椅上座无虚席，甚至连通向二楼的台阶都挤满了或坐或蹲看书的人群，询价声，翻书声，幼儿的哭闹声不绝于耳。

　　如果不是因为冷气很足，置身于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一定会让人非常心烦意乱。

　　“没想到周六书店还这么多人。”周肖晗咕哝。

　　恐怕蹭空调的比蹭书的多。孟湘黔虽这样想，却也觉未免有些刻薄，因此并未做声。几乎是同时听到走在前面的居尚的声音，“嗤，多半是来蹭空调的吧。”
　　不觉莞尔。

　　抬眼正对上居尚转过脸来，双目相接，两人都愣了一下。

　　居尚高一和孟湘黔做同桌时就注意到这女孩的细小动作很多。上课专心听讲时会微微偏头，发呆时会微微咬住下唇，温书时喜欢左手虚握成拳，拿中指第二段和第三段骨节之间抵住下巴。

　　她还会笑，那种静悄悄的莞尔，双眸下垂，面容收敛，似乎并不是笑给别人看，也并不想被人看见，但那唇角微微上弯的弧度太美，只消看一眼，便会让人想要深究那笑容背后究竟是怎样的灿烂。

　　旁若无人的，不管不顾的灿烂。

　　居尚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怀念着。

　　孟湘黔却因为细想心事被人看了去而发窘。她知道居尚看见自己对他笑了，却不想让他误以为这会消弭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生他的气还没生完呢，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让他以为他们可以重新做朋友了？

　　“喂。”一只海星般张开的手掌在居尚和周肖晗两人之间晃动，耳边响起周肖晗的声音，“问你俩呢，这么多，怎么找啊？”

　　居尚低声清了清嗓子，敛回心神，“分头行动？刚才是不是说摄影集都在二楼的，孟湘黔？”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没理任何一个人，径直从他们中间穿过，往二楼去。

　　居尚和周肖晗面面相觑，也低头跟上。

　　当他们挤过台阶上坐得满满当当的人群，好容易上得二楼来的时候，发现孟湘黔站在窗口边和一个穿一袭墨绿色绸缎长裙的女子说话。不一会儿，那女子言笑晏晏地朝他们走来，声音软软糯糯，“你们是湘湘的朋友？书单给我吧，我让小言帮你们去拿，有些书没有摆出来，你们不好找。”

　　周肖晗翻出信息，把手机递过去。那女子接过，扫了一眼，笑着对三人说，“没问题，你们先随便逛逛，待会儿我让小言拿书来给你们。”

　　说完轻抚两下孟湘黔的肩膀，施施然下楼去。

　　“这是谁啊，老板娘？”居尚问，“身材很不错嘛。”

　　孟湘黔瞟他一眼，并不答话。

　　居尚问完也觉得太轻浮，为了掩饰尴尬，只好从最近的书架上随手抽一本书，佯装看起来。

　　没想到一翻开就是一幅横跨两页的两性生殖器解剖图，粉红底色，淡黄色经络，毛发、褶皱、酷似蚌贝的形状，一切都被一丝不苟地描画，细致入微。

　　听见周肖晗一声响亮的“我靠！”，居尚只觉两眼一黑。

　　“什么奇书这么黄暴？”周肖晗边说边往他身上靠，居尚心下烦闷，一拳推在对方肋骨上。等到他把周肖晗掀开，才发现孟湘黔早已躲到窗边，半遮在茱萸色帘幕后面沉如水地看书了。

　　他不知怎的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半盏茶的功夫，一个穿黑色短袖T恤的男生拿着周肖晗的手机来找。

　　“二位的书已经找好，给你们装箱了。你们想走时直接到一楼结账处买单取书就好。”

　　三人下楼来，发现整整装了两大纸箱，结账时小言还递上一只牛皮纸袋，说是消费超过一千赠送的礼物。

　　买了一千块钱的书？

　　孟湘黔差点咬了舌头，偷眼看旁人，周肖晗像是早就知道会花这么多钱的样子，居尚更是双手插兜，事不关己的轻松。她只好吞下自己的惊讶，随两人走出店外。

　　把箱子和纸袋都放上绿色出租车后，周肖晗上车前问居尚：“真不跟我去？”

　　居尚摆摆手，一脸不胜其烦的样子，“你自己叫黄灿下楼来搬吧，我可不伺候了。”

　　“那好吧。那你等我电话啊，我去去就来。”

　　说完“啪”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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