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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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楼泉


      四月,晋王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国号大唐,改元同光,复击梁,梁以段凝为帅相应。而东边的吴越早在二月便闻声而动,也弃梁而建国。吴帝屡番增兵无锡,与吴越在太湖域及狼山江拉锯着。然而这些只在耳中听得的战事毕竟杳杳隔着千万重山湖,广陵城中、皇宫内外,近臣命妇们都蠢蠢欲动,渴盼随侍圣驾驻临观音山行宫。
      观音山在广陵西北郊,素称“第一灵山”,留有隋代迷楼遗址。后来在山间开掘出汤泉,杨序称帝后便命能工巧匠在其近旁复建宫苑,封封劝阻奏疏也消不去他的兴致。
      姜储彻同秦怀原、徐泱等人谈及时便极不赞同:“现今外患仍时时不断,便即效隋炀帝大兴土木,实非祥兆!”心中还留了一句:中国尚未平靖,有识之士争在中原,吴以富庶偏安江南已罢,竟还作此奢靡行径。
      徐泱劝道:“敛之此语不当。隋炀帝建迷楼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虚,而今大吴国库充盈,恢弘皇家气度、陛下恩泽乃是无可厚非,何来就比拟上那号人物了?”
      到今年行宫建成,圣驾兴致冲冲地前去,仍有人私下道:“悲哉痛哉!不意杨广之事竟复现于当代!”
      陆淑妃自然随行,还特请杨序准允姜夫人携子陪伴。
      姜储彻知道她们姊妹二人向来好得一个人似的,陆妃平素也常召姊姊入宫相伴,便由得去。
      命妇间倒颇有微词——本是二品以上外妇才得随驾,姜储彻身为三品承旨,其夫人却也因妹妹蒙宠而得以破格。
      车轿在修砌平整的山路上缓缓稳行,一只粉嫩的小手掀开帘子好奇地张望,发出一声雀跃的惊叹:“阿娘,鸾奴,快看!”姜世鸾顺着他目光看去,一头幼鹿在山涧濯水,花木扶疏,在夕阳余晖下描上一圈淡淡金色。
      陆妃瞥见杨谌决整个身子都趴在窗口,笑道:“九郎快下来,再不安分仔细囫囵摔下山。”姜世鸾不由好笑,却留意到陆妃笑声里带了几声细微的咳喘,一时怔愣地想:姨母病了?怎不听阿娘提。
      杨谌决吐了吐舌头,又道:“我不要坐车,要和鸾奴骑马!”他们骑射都习得早,姜世鸾听到骑马,眼神也蓦然一亮。
      陆妃道:“你央陛下去罢,明日郎君们山中围猎呢,不嫌你碍事就成。”杨谌决喜笑颜开:“阿耶必定同意。”
      上山途中原本清凉,越向深处行却越觉溽热,林中四散的野泉依稀可见,雾涌云蒸。众多别苑渐次掠过,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都隐在云水深处。
      陆妃沉默着凝视窗外,忽道:“九郎、鸾奴,你们可知这山上旧日的隋宫为何名作‘迷楼’?”
      杨谌决道:“我知道我知道!是说此处如仙境,误入了就不得出去。”
      “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陆妃颔首道,“隋炀帝命名了这迷楼未多时,有一宫人歌云:‘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去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
      姜世鸾惊异地看着姨母,只见她全然不以为忤,顾盼他们二人问道:“可知炀帝答唱的什么?”
      杨谌决凝眸思索,姜世鸾接口道:“宫木阴浓燕子飞,兴衰自古漫成悲。它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变红辉。”(1)
      他迷惘地望着陆妃秋水般的眉目,只觉也如隔云端,影影绰绰含着无故的悲悯。
      她唇边的笑意褪去了,说道:“不错,后来唐帝提兵号令入京,见迷楼,大惊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也!’乃命焚之。经月火不灭,前谣前诗皆见矣。方知世代兴亡,非偶然也。”
      汤室中横陈十余尺的红罗步障,下设锦绣地衣,石脂涂壁,香烛高烧,温暖芬芳。屏后汤池以螺钿玳瑁铺缀,梨花、小檗四散荡漾于香汤之上,有如月宫天河。
      捧着各色漆盘的侍婢鱼贯而入,杨谌决欢呼一声向池边跑去,小小云头鞋上系着金铃,叮当作响。他撩起泛着微波的水泼在自己和姜世鸾身上,姜世鸾惊呼一声,便被他携着手拽入,激起一层水花。姜世鸾缓过气来便立即捧水反击,杨谌决在坠落的水滴中眯眼大笑:“鸾奴休跑!”
      二人在水中嬉闹一阵,才除下湿衫递走,愈发惹得婢女嬉笑赞叹:两个小郎君真如一对雪堆出来的娃娃,怕要融化在热汤里哩。
      两只雪团子浸在温热的水中,渐渐有了倦意,便静静靠着池壁歇息。杨谌决忽听得一声箫音,睁眼看到身侧的姜世鸾双手握着一管白玉箫,微闭着眼吹奏。
      他稀奇地“咦”了一声,取笑道:“你这小哑巴,怎么还会萧。”姜世鸾略不侧目,移开唇脆生生道:“干你底事。”其实是姜储彻为他练习吹奏时增益肺腑,贯通声门,或可稍许缓解喉疾,便教他吹着顽,倒还颇有乐律禀赋。
      杨谌决故意笑道:“怎么不干我事?你这魔音扰我清净了。”姜世鸾诧异他如何说得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语,果然忍不住瞥他一眼,搁下玉萧。
      杨谌决忙趴过去道:“别呀,吹得挺好听的,我说来顽的。你接着吹。”
      在雪团子的软磨硬泡下,箫音终于又升起了,稚嫩中不乏悠扬婉转之意,回荡在琼池玉河,仿佛泛舟莲中的澄澈明快。
      翌日御驾携太子及诸皇子、近侍百官至山北出猎,山北广阔密林中珍兽无数、河泽之畔禽鸟翔集。猎队自温泉宫倾巢出动,其中不乏作男装打扮的贵妇控骑而过,连年幼的杨谌决与姜世鸾也雀跃无比地骑着小马跟随。
      陆妃原本也娴弓马,素来随侍左右,今日却并不见那一抹飒爽明媚的倩影。
      姜夫人踏入内殿,一室冷香扑怀,镇着地衣的三足狮耳铜炉吞吐烟雾。半卷的帷帐下,美人侧卧,如玉山倾侧,见了她便挽起一抹浅笑。
      姜夫人笑道:“你素来爱骑射,如何今日在这处偷懒?”心里却想,陆妃不愿私挈长姊入内会招致嫔御非议,向来谨慎,今日召自己许是有话相告。
      陆妃笑道拥着被衾,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握了她道:“你来了”。却没什么力气,比看去还柔弱无骨,凉得彷如冷玉雕成,腕上碧钏都要暖三分。她面庞素净,一头长发未晞,如黑瀑般滑落至腰侧。姜夫人抚一抚她蝉翼似的薄鬓,靠得近了,嗅到清冽跗骨的寒梅香气,才看见陆妃被下尚握着一只鎏金银熏球,在袖中微微转动。
      室内分明溽热似炎夏,姜夫人只披了一件纱衣,尚有薄汗,陆妃却身着中衣,拥被取暖。她不由得更贴近些,二人几乎面庞相触,吐纳交融的一刻,她惊觉妹妹的呼吸浅淡得近乎微弱无物,讶异道:“几时病了?身上这样凉。”
      陆妃轻声道:“总有好几日了,陛下这才带我来温泉宫。”
      姜夫人被她霜雪似的气息激得打颤,忙揽住她摩挲,转眸见桌上摆着半碗酥山,拧眉道:“怎还吃这个?你便是太贪凉,才落得体寒——你从前不是最爱吃阿娘做的槐叶淘和荷包饭么?我下厨去给你弄。”
      陆妃拉住她,摇头道:“何劳你亲为?来陪我小卧片刻,我们姊妹说说话儿。”
      姜夫人拗不过,便叹口气扶着她躺下。登时冷香萦怀。她笑问道:“这是什么稀罕的香?倒怪好闻的。”
      “我自己胡乱摆弄调出来的,名作‘婉娩’。”陆妃自枕函中摸出个绣囊递与她,“恰巧这儿有许多,你喜欢便持去。”
      “‘婉娩’?好名字。”姜夫人一壁道谢一壁将之系在宫绦上。
      陆妃凝视着她与自己一样黑白分明的秀目,半晌缓缓道:“我有一事相求。”
      姜夫人道:“你我何须提这个字?快说来罢。”陆妃垂眸道:“我有个侍婢得罪了宫中贵人——你也晓得,就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月秾,在宫中待不下去了,我想先教她去你府上。”
      姜夫人一时不明她是何用意,踟蹰着道:“你也知晓……我府上有一名婢子新丧了……”
      “想到哪里去了?”陆妃笑着拍拍她道,“瞧把你急的,知道你们夫妻鹣鲽情深,不过是教她去做个持帚洒扫的,听凭主母处置。”
      姜夫人这才略带羞赧和委屈地说:“我并非妒妇……只是怕头胎便生个有疾的,而后又未曾诞下一子,彻郎到底会介怀……”
      陆妃闻得此言,蹙眉道:“不许拿这个浑说,鸾奴那般聪慧乖巧,有何介怀?姊夫是端方君子,岂会有这般心思……只是我近来身子不好,怕待不到为月秾指婚了,便请姜府暂且收留……她性子温驯,绝不敢忤逆你的。”
      姜夫人立即掩住她口,嗔怪道:“胡白!你且安心将养,我答应你便是……姜府定会善待月秾姑娘。”
      “多谢。”陆妃抚着她的脸庞,深深望进她的眼眸,叹息似的轻声道:“莫多心,我……何时舍得负你。”姜夫人闻言怔怔,一瞬不瞬地凝视陆妃,半晌才犹疑道:“可是宫中有何不称心的?”
      她又挽起一个浅淡若无的笑:“你与姊夫门当户对,嫁入姜府,娇客在侧,夫家待你天人一般,岂知深宫苦楚?不提也罢。”
      姜夫人立即笑道:“陛下待你难道不是极好?谁不知淑妃宠冠六宫。”却止不住心底一阵酸涩。她将那柔弱的双手揣入袖中,传递些许暖意。
      此刻她们贴得极近,她望见陆妃一双沉甸甸的眸子,仍然黑水银似的浓而亮,蕴含着慧黠的神气,可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衣襟微敞,薄纱下的雪乳如同羊脂美玉般滑腻。这无暇的肌体、婀娜的身姿,直如浓墨重彩的美人稿。然而她气息微弱、身体冰凉,那墨彩仿佛被冽泉稀释褪色,正在渐渐流走,握也握不住。这画稿便摇摇欲坠起来。
      姜夫人神思恍惚地想到平日在闺阁中,姜储彻也常绘她姿态入画,那缱绻温存的光景与面前这幅美人稿自是迥异,命运也是殊途。
      陆妃乌漆般的鬓发堆叠在肩窝,扰扰如云。她一头青丝也淌下,交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陆妃把玩着她的发丝道:“近来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在吴江,三四月,桃花像网一样,把天地都罩住了,当年还是朱颜绿鬓……年月可真快,一去五六载,再也没回去过。”
      姜夫人“噗嗤”一笑,道:“现今难道不是绮年玉貌?你我才多大,便要感叹时光催人老。”
      陆妃笑叹道:“许久未曾这样躺着谈天了,小时候整宿整宿的不合眼,就说到天明。”二人望着合欢花纹的帐顶,都勾起儿时回忆,话匣子便打开了,一句递一句地聊着,不时咯咯轻笑,屏风上便映出一双耸动的剪影,碧钏和熏球转动敲出清脆响声。
      陆妃唏嘘道:“说来也怪,那时节我们分明多年未见,却毫不生疏,一见面就好得一个人似的。人道双生子可感应彼此心神,你信不信?”
      “我信,你生九郎那时,我就整日心口闷痛,茶饭不思的。”姜夫人莞尔,“那时我见了你着实稀奇极了,两个人面对面照镜子一般,真是又惊又喜。”
      陆妃似有所感,青青眉目颤动,凑在她耳畔缓缓启唇:“我也信,我有时觉得——你就是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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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⑴观音山:观音山是隋代迷楼故址,据《迷楼记》载,迷楼是隋炀帝行宫,“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隋炀帝曾说:“使真仙游此,亦当自迷。”尔后隋亡楼毁。
    这一章姊妹百合枕榻联话,儿郎搅基鸳鸯戏水,澎湃吧!
    所以副cp其实是棠裳?哈哈,温泉宫是个好地方,以后诸多缱绻激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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