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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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尾酒


      广陵府的除夕夜一如既往地喧腾热闹,无人料到此时欢庆守望的建初七年将是大吴“建初”最后一个年头。广陵自盛唐便富甲天下,有“扬一益二”之美名。到战乱年间亦少受侵袭,杨行密统淮南,推行厉耕薄赋,更加繁盛无比。
      除夕夤夜不禁,远江畔望,回星落邗沟,银浦傍船明,舟如分蚁点,市如聚蝇声。南城的弦歌坊、临湾坊内高楼红袖客纷纷,酷烈的石榴酒、葡萄浆香气如同打翻了洒落湖中,酿得明月清华皆醉倒荡漾于波心。棠湖边聚着插满花胜的货摊、堆着鹭鸶饼和云雾饼的食铺,叫卖声不断。还有打扮古怪的契丹、高丽商人竞购香料玉器、配着腰扇的东瀛人围看江心镜。
      宫中守岁更为盛大,燃高达十余丈之巨烛,燎香闻数十里之沉檀,殿廷内荧煌如昼。殿心是千余人表演的傩戏,文采之臣纷纷应制作诗。
      席上正行筹令,姜储彻被灌得薄醉酣热,便出殿来清凉。殿内香烛熏天,外面清净许多,四下一阵沁骨幽香,姜储彻举步轻嗅,是廊下植着泼泼洒洒的银边台阁朱砂。重纱宫灯映着一点乌羽玉,花树菲薇的罅隙里两个窈窕身影自偏殿杳杳而来。
      姜储彻耳中隐隐闻得一句熟悉的声音:“兖州产的镜花绫果然可意。”在黑暗中看去,欺霜赛雪的面庞上,眉如春山,唇似海棠。他便微微一笑。
      这时来人走近了,看到他先微怔,随即抬臂升起一柄纨扇障面,只露出眉眼弯弯,含笑凝睇,愈发显得眸落星辉,敛衽道:“承旨胜常。”
      姜储彻反应过来,回礼道:“淑妃娘娘胜常。”暗暗想道,是眼花了,裳娘应尚在前厅,何况她今日着的是香色袄裙,并非这般霞裙月帔,臂上也未戴过这样多的金跳脱。
      陆妃身旁的月秾倒是睁大眼睛直直盯着他打量,将偏殿拿出的一樽桑落酒奉前,笑道:“奴婢为承旨贺。”
      姜储彻见她意含取笑,不由脸上微热,轻咳一声。陆妃髻上青凤颤巍巍闪烁,出言道:“月秾,不得无礼。”
      月秾于是掩口一笑,提灯上前道:“相公们的更衣阁在那处,承旨可是寻不见?婢子引承旨去。”
      他步履不稳,由她把了臂,仍是好性子地笑了一笑,侧首道:“有劳娘子。”
      陆妃在点点红梅后轻声笑道:“月秾,身上可有醒酒石?送罢承旨到正殿来。”月秾笑着答应一声,她其实常常往来于姜府,对姜承旨十分熟悉,今日见了他微醺的样态,倒觉得蕴仪风雅不同于常。
      殿中隔帘后是内外命妇和幼子席,顽童声音清越、娘子们笑语不断。守过岁就又到杨谌决的生辰日,他穿一领茜色泥金缠枝石榴纹小袍,梳两个小髻,愈显玉雪可爱,只差眉间一点朱砂,便是活脱脱的化生童子了。同姜世鸾站在一处,更如一双雪团的娃娃。众女皆以逗他们为乐:“果真是大雪天生的,玉琢雪雕一般。”
      杨谌决也人来疯地撒娇,同玩伴们玩闹。四皇子思凛、六皇子忘汲和米祎、秦衷等都在厅中,一一吃过胶牙饧。(1)唯独姜世鸾待他不理不睬、不咸不淡。杨谌决好不气闷,也不愿放低姿态找没趣。于是两人就仿佛看不见对方。
      皇帝身旁的刘钦到这厢来,笑着传令:“陛下叫诸位小郎君去行令呢。”
      官员们都盼着自家儿郎能伶俐逞才,叫皇帝赞赏。无儿郎在其中的,也看着一群垂髫总角的子弟行令煞是有趣。
      太子文深先起:“广陵三月花正开。”众人皆道意趣好,便轮秦衷,他想了想道:“唯留花向楼前著。”杨忘汲思忖道“深叶浅花何所似。”
      杨谌决朝座末望一眼,立即脆生生应道:“一阵西风起浪花!”
      坐序第七的正是姜世鸾,众人都含笑看着小才子。姜世鸾喝过宜春酒,方觉得肺腑如沸,站起欲开口,嗓子却似被一团棉絮塞堵上了,“嗬嗬”说不出话来。他心急如焚,惊异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咽喉,仍是言语不能。
      众人见他半晌不接,心知飞花令难不倒他,便诧异稀奇起来,低低有了些许议论声,孩子们更交头接耳起来,女眷们也隔帘投来目光。
      姜储彻此时蓦地清醒,看着儿子急得面皮涨红,立时明白过来,霍然站起请罪道:“臣子素有喉疾,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杨序知道姜世鸾有此疾,也大为不解:“无妨,赐鸾奴坐罢,这病却犯的古怪。”姜世鸾默默垂着头坐下,王皇后奇道:“我听闻鸾奴这病是要饮食调养的,可是席上误食了何物是犯忌的?”
      姜储彻也想道,裳娘带着鸾奴一向都万分谨慎,怎会出此差错?帘后一个身影微微动了一动,皇后身边的婢女附耳禀报了什么。
      王皇后轻呼一声,忙道:“陛下恕罪,是杜贵妃宫中制的五福饼,内里填了春盘等物,妾吃来可口,又能通五脏、辟厉气,便赠了儿郎子们。不想鸾奴是不得食辛的……”姜世鸾一向是连元日都不吃五辛盘的。
      杨序大嗟一声:“竟有此事!”
      杜贵妃的从兄杜侍中听得皱起眉,身边一名十多岁的少年见状便低声吃吃笑道:“姜承旨这儿郎真矜贵,一叫当着陛下背诗就变锯嘴葫芦了,也不知究竟是想丢丑还是想出风头?”却是尚书徐泱之子、镇南节度使徐识恩之弟,徐识毖。
      杜真不咸不淡地嗤道:“谁知呢?他儿子生得哑,却来怪我妹子。”
      行令既罢,姜世鸾回了母亲那里,姜夫人看他紧紧抿唇垂眸的样子也颇为懊丧,轻声细语安抚了几句。她知鸾奴回家调养,应当不日便可恢复,最要紧的还是在此般盛会上,在皇亲贵胄、满朝高官面前失仪,让他羞愤不能释怀。
      杨谌决见姜世鸾怏怏的,也知他现在反驳不得,于是趁二人同在角落时碰碰他道:“我不是刻意点你的,我也不知……”姜世鸾闻言抬头静静看着他,两把小羽扇似的乌浓睫毛乱颤,清凛如泉的眼眸倏忽蒙了一层雾气,飞快地别过头去。
      杨谌决大惊,绕到他面前道:“你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得几日大家就都忘了,莫哭了。”姜世鸾听他又提起,眼泪溃堤般止不住,直打得眼睫如湿透的蝶翼,垂在眼窝,鼻梁连着脸颊一片潮红,眼下那粒浅浅的小痣桃花之色愈浓。
      杨谌决自己平素撒泼哭闹也是惯了的,却还是头一回见姜世鸾这样子,心中惊异之下只有一个念头;小哑巴也会哭?完了,怕不是我把小哑巴惹哭的。
      他摸出自己袖中帕巾胡乱在姜世鸾脸上蹭,泪珠滚到手背上,杨谌决简直觉得被灼透了,愈发慌乱,从蹀躞中摸出些一捧诸如蜜渍嘉庆子、白瓷小马之类的物事,连声道:“你别哭,别哭了,这些都给你……我把最宝贝的都给你了,别哭了,再哭姨母要看见了!”
      秦衷留意到了,也来哄劝,杨学渐经过方才的事,本就不屑,同米祎窃窃私语:“你瞧,小哑巴哭了。”
      自然被听得一清二楚,杨谌决见姜世鸾无声的哽咽果然滞了一滞,心头火起,大声叫道:“不许叫他小哑巴!往后别让我听到!他叫鸾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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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胶牙饧:饧同糖,胶牙饧类似今天的关东糖,元旦吃它,可以"验齿之坚脱"。白居易《岁日家宴戏示弟侄等兼呈张侍御二十八丈殷判官二十三兄》诗中有"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
    小恶魔九郎终于懂得心疼鸾奴了,进展巨大,亲妈表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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