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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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表虎


      杨谌决一向娇贵,挨的打虽不重极,也着实难捱了好几日,镇日趴着下不了床。自然瞒不过皇帝,他怎也想不通,陆妃一贯好性儿,最是温存可意,如何偏就教子恁般严苛无情?皇后和杜贵妃心中却颇是不以为然。
      朝中议论的则是韩显仁请辞一事,多半叹他若非呆头傻脑就是穷措大的酸气毛病改不了——九皇子深受今上喜爱,长大后封王加爵,还不是个一生富贵闲人的命?倒指望他成什么学富五车的材料呢?恁般认真教导反倒显得不轨。翰林承旨姜储彻本就是九皇子家姨丈,有了这层关系,又有此事,便原不避嫌,如今也被惹得一身臊。摊上这样下属,真真是令人捶胸顿足。
      众人猜想韩显仁在翰林院落不得好的预测还未实现,罪魁祸首杨谌决倒是终于下得地了。他得了阿娘允准,兴高采烈地前去姜府。因陆妃在宫中脱不开身,便遣月秾和内侍牵引。
      杨谌决一踏入内堂便欢呼着扑进姜夫人怀中:“姨母,姨母有无想九郎!”姜夫人多日不曾见这玉雪可爱的小外甥,疼惜地捏捏他的脸颊,笑道:“自然,不只姨母挂念,姨夫和鸾奴也惦记九郎呢。”
      杨谌决腹诽一句小哑巴可未必,在姜夫人袖上蹭来蹭去。
      姜夫人笑道:“如何猧儿似的?我听闻你这小淘气可把妹妹气坏了。”月秾在一旁掩口道:“夫人不知,九郎哭得翻天,竟是胜过同四殿下打架那回。”
      杨谌决登时臊得脸红,嘟囔道:“胡白!我才没……”
      姜夫人哄道:“莫恼,姨母给你做好吃食去。”杨谌决欢呼一声:“我要吃绣丸苏和玉露饧!”
      姜夫人见他已经全无低落之色,看不出一丝痕迹昭示妹妹向自己抱怨的“九郎半点也无鸾奴的乖顺,教训他几下便哭得伤心极。”心道:这小儿郎最好处便是从不挂心介怀,哀怒来得快去得快,永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无忧模样。
      姜储彻早朝归家,杨谌决弯着眉眼唤道:“姨父!”姜储彻抚一下他发顶,笑道:“叫先生。”他便依言叫了声:“先生。”
      杨谌决随着姜储彻穿过舒畅幽深的庭院,进入落烟斋,姜世鸾已在暖阁读书了,见了他们执礼道:“父亲,表哥。”姜储彻倒不强求他们跽坐,两人在高高书案后的高足椅垂足而坐。
      杨谌决自然不知是他原原本本将自己惹的祸捅到皇帝处,心中鄙弃韩显仁老古板的同时喜孜孜地想:还是姜先生待我好,比那韩老头强千百倍。二人依言摹绘冬日园景,姜世鸾欲作廊下怒放的绿萼白梅,杨谌决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不好,白纷纷没意思,不若宫中的金殿粉、莲湖粉。”原来陆淑妃深得圣眷,杨序为博其一笑,于毓宁宫遍植梅树,杨谌决日常所见,亦多是各地奇梅。
      姜世鸾瞥了他一眼暗道俗气,姜储彻倒是思忖片刻笑道:“寒舍自然不比禁中富丽,鸾奴爱白梅多清洁,九郎却喜红梅有血色,也罢,原也是王摩诘的泼墨法以渲淡没骨方可尽显白梅之劲峭冷香、丰韵傲骨,本不宜钩斫之法。”
      于是以温水化开花青和藤黄调和,又用注有绿色的笔毫稍加浅赭,令他们仿教授过的大青绿法,画环绕落烟斋的一片幽静翠竹。姜储彻打量着并肩运笔的二人,都是长头覆额、分角垂肩的年纪,一般细腻皎白的面庞熏出淡淡粉霞,正是情态任天然,桃红两颊鲜。
      习罢丹青,姜储彻注视那情态不一的青竹,道:“殿下多日缺席,学馆中已授到诚意一章,前头你可自学过?”杨谌决便琅琅诵道:“《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
      姜储彻问:“可解其意?”杨谌决立即应道:“我知道!是讲一个美男子、善君子。”
      姜储彻笑道:“哦?何为君子?”杨谌决乌黑的眸子四处一转,指着姜世鸾脱口道:“大约是说像小哑……鸾奴这样又直又挺、穿一身青衣,竹子似的人。”
      姜世鸾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姜储彻笑意愈浓,拱手道:“承蒙殿下厚赞。”
      杨谌决登时有几分不好意思,夸赞小哑巴可非他本意。不过姜世鸾修竹般毫无倾侧懈怠的身姿行止实则是同姜储彻一脉相承的,这样想来,其实并不令人讨厌。
      “殿下只解表意,此君子讲求的是道学、自修、恂慄、威仪以及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姜储彻又道,“韩学士岂非是这样一位君子?殿下慕圣贤,如何却不礼待韩学士?”
      杨谌决未曾想他又绕不过此事,委屈道:“那老头总凶我!不及姜先生待我好!”
      “韩学士也待你好的……”姜储彻看着他霜打蔫儿了似的样子,转而放缓语气,循循善诱:“臣也看过殿下佳作,殿下崇赏江表虎臣,原是志存高远慧眼独具——殿下可知江东英主孙伯符?”
      杨谌决眼眸骤亮,憧憬道:“我知道!阿娘给我讲过小霸王孙伯符的故事!”姜世鸾忍不住插口,一股脑儿说:“小霸王是传奇讲史之流安的名,孙伯符最忌旁人称他小霸王,许贡被诛便是因为上表汉廷称孙策骁雄类项籍,宜加贵宠,召还京邑。可见孙伯符虽狂傲却知韬光养晦、智勇双全,岂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西楚霸王可比拟的?”
      他一番话震得杨谌决无言反驳。姜储彻也颇为惊讶儿子如此幼龄而侃侃而谈这极有见地的言论,意含赞许道:“鸾奴说的不错,孙伯符堪称天之骄子,殿下可知其用兵如神、无一败绩是由何来?”
      这回杨谌决和姜世鸾一齐陷入沉默的思索,姜储彻便谆谆道:“郭奉孝评其‘性急少谋,匹夫之勇’实乃谬言,想来这才令世人只知‘小霸王’之名,不知孙伯符好读《左传》,谋略皆善。殿下读《三国》前,合当先通《左传》。”
      下晌姜储彻入宫去,杨谌决与姜世鸾便在姜府拿着小弓箭、小木剑玩打仗游戏。
      姜世鸾有个叫作判之的弟弟,方才三岁,拿着只小小的羊皮描漆羯鼓在屋内玩耍。杨谌决见了这等玩乐事物就挪不动步,立即跑去要来玩。
      姜判之满面敌意地抱紧了不撒手,杨谌决眼中闪过一丝狡猾,道:“我拿我的剑同你换。”
      姜判之摇头道:“这是阿耶和大哥给我的!我不给你!”杨谌决大为不忿,叫道:“姨父的就是我的!鸾奴的也是我的!”说着便伸手去抓那面鼓。
      姜判之扭身要跑,却已被杨谌决扯住了鼓柄上的绦子,“你敢忤逆皇子!”他力气大,一瞬便生生抽走,还冲姜判之扮个鬼脸。姜判之定定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嘴唇颤动几下,嚎啕大哭。
      姜世鸾听到哭声跑进来,便看到姜判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忙揽过来护在怀中,怒视着杨谌决:“还给判之!”杨谌决给他吼得恼火,攥紧了反问:“凭什么?一面破鼓罢了,值得你大哭小叫!”
      姜世鸾气得雪白小脸都涨红,努力呼吸几下道:“杨谌决!你,你跑到别人家来,还敢抢,抢……”杨谌决登时乐不可支:“小哑巴结巴了!”话音刚落,姜世鸾便跑过来用力搡他,杨谌决趔趄跌出,转而扑上来滚在地上厮打。一旁的姜判之哭得愈发响亮了。
      这厢动静终于传到内侍耳中,连忙喊着跑进来将两人抱开,却仍踢腾不已,斗鸡似的恨恨盯着对方,大有再扭作一团的趋势。内侍连声叫道:“哎唷,小祖宗,莫挣挫了!”
      姜夫人也被引得过来,大惊失色:“鸾奴,不得对殿下无礼!”示意乳母将姜判之抱走去哄。
      月秾忙道:“夫人见谅,业已下晌了,容奴婢们带殿下回宫罢。”
      姜夫人看看形容狼藉的二人,发髻散乱、衣襟撕破,额头鼻梁也滚了层灰,全身上下浑似两个乞索儿。她犯愁道:“这幅样子哪得出门,先带去栉沐罢。”
      此时二人倒也不再闹腾,只气鼓鼓地瞪着对方,不肯说话。待沐浴着衫罢,杨谌决已将前事抛诸脑后,便去戳戳姜世鸾的手臂,逗他开口。不想姜世鸾霍然甩开,道:“别碰我。”
      杨谌决大为郁忿,脱口道:“你怎么恁的气量窄?就为了个奴婢生的儿子记恨我!”姜世鸾转头看着他,一双眼眸静得冰凉,“你说谁是奴婢的儿子?”杨谌决奇道:“不对么?我听月秾和田娘子说的。”
      “胡白!你往后别到我家来!”姜世鸾用力将他搡到门槛,抵着不松手,气得嘴唇颤抖。杨谌决一闻此语,慌乱了一刻,当即反唇相讥:“姨父姨母最疼我,他们才不会不要我!”他说话的当儿彻底被姜世鸾推得跌跌撞撞地倒退出去,门扇“啪”地一声决然合上,将他隔在廊下。
      回宫途中,杨谌决蜷在车厢一壁的锦绣毡褥上,拥着紫貂裘,整个人埋在柔软的缎面里,只露出一双乌澄澄的眸子,昭示着迷惘委屈。月秾便打趣道:“今日静得不似九郎了,多同鸾奴在一处是好的。”
      杨谌决一听这名字更懊丧,从锦裘中探出脑袋:“你是不是说谎?我说了句他弟弟是奴婢生的,小哑巴就不叫我去他家里了!”月秾掩口道:“郎君唷,这话哪能说得!姜二郎的娘亲方去世了没多久,那小郎君还不晓事,委实可怜呢。鸾奴心里也为兄弟难过的。”
      娘亲去世?杨谌决虽有时稍许畏惧阿娘管束,心里其实也隐约知道,阿娘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比阿耶也要好得多——阿耶有许许多多的儿子,阿娘却只有自己一个儿子,这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他从来想不到没有阿娘会是什么光景,没有阿娘,一个人在世上怎么过活呢?
      他思绪万端,这时也觉姜判之确实有些可怜,心下稍许歉然,以为自己或许过分。可奇怪的是,这零星歉意却不是对姜判之的恻然,而是对小哑巴的难过。最后他只撇着嘴喃喃道:“我那么多的兄弟,也还带他玩,他却有了弟弟就只护着旁人,不睬我了……”
      车马辚辚,远去了邗沟,驶过九曲桥、月明桥。华灯已上,照耀天际碧云,夜市上笙箫声作,姜储彻才自宫中回府。姜夫人自是不敢叫他知道下晌又滋何事,只在母子二人独处时安抚姜世鸾,代父教导兄友弟恭诸言。
      姜世鸾念及判之,便觉得心酸悲忿难以释怀:“阿耶为甚么叫我陪他读书,我讨厌他!”
      姜夫人怔了一怔,将他揽在怀中摩挲,柔声道:“你阿耶之意岂止叫你陪九郎读书?是想叫你同他顽得活泼些。”姜世鸾一时迷茫注视着母亲。姜夫人其实猜透夫君心思,她也知儿子因天生疾病而心性沉静,在一帮胡闹顽劣的同龄孩子中简直似个异类。她看着伶俐早慧的儿子,心下一片淡淡的柔软酸怅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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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叫作,伯符的真爱粉鸾奴向假粉九郎科普并吐槽:你是黑粉吗?(鸾奴自出场第一次讲这么多话,果然是偶像的力量啊,我不会说九郎就是被他的科普拉入坑的,从此一生为迷弟,连生儿子都要……)
    其实是自己的一点感想,借鸾奴口说出吧。
    还有九郎可怕的占有欲,从小就显现出来了,三岁看到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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