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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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国遥


      半月后,袁州生叛,朝廷急调镇南节度使徐识恩平叛,叛军又引楚军入境,再攻上高,吴军渐有不支,败退百里。朝堂众议鼎沸,侍中杜真举令兴国郡王出拒,立即被徐泱以“虔州边境亦不可松懈,岂有等闲调令边将之理?”当堂驳斥。众臣唇枪舌战不休之时,皇帝杨序却突发奇想,一语激起千层浪。
      杨序从前为淮南节度使时自然统军作战,称帝以来渐有纵享安乐之意,如今为了表明自己并未被膏粱锦绣糊了利刃锋芒,便要携北衙军御驾亲征,令太子监国。
      杜侍中立即长跪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臣等岂敢令陛下以万乘之尊亲蹈险地,万望陛下收回成命!”秦怀原等人纷纷附议。
      另有人心中嘀咕:杜真是杜贵妃从兄,六皇子从舅,未必不是嫌忌太子才作此言论。以米衡为首的诸臣与之抗辩几番,杨序才得遂意,浩浩荡荡西征而去。
      近来江淮一带梅雨连绵,这日也不例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个不休。月秾贴手在已然冷却的紫铜熏炉壁上,覆云母隔片后,用簪子挑出一点香膏,重燃一炉香,将潮湿水汽摒在屋外。她隔着窗纸望了望暗沉天色,道:“外面路恁般泥泞,阿郎带了伞的,却怎还不见归家。”
      她自观音山回来后便脱了宫籍到姜府做使女,而陆淑妃风寒未愈,病体缠绵,一直见不得风,毓宁宫一行人遂留在温泉宫未返。
      姜夫人道:“想必又是宫中多事体,绊住了。”
      话音甫落,一声通报,便有着内官衣袍者踏着水声匆匆直入堂中,姜夫人一惊之下霍然站起,问道:“中贵人,我家阿郎何事?”
      那内官神色惶急之下嚷道:“哎唷,不干承旨事。夫人贵人多忘事,奴婢是毓宁宫人,自温泉宫来!月秾姑娘理会得!”说着解下腰牌递与她。月秾慌忙点头道:“夫人,确是我家娘子宫中的,娘子如何?”
      姜夫人也道:“淑妃遣你来,可有要事禀报?”
      “淑妃病笃,太医说、说……就是今晚了……”那内官哭丧着脸道,“娘娘派我来请夫人前去一晤。”
      姜夫人如遭雷殛,手中锦盒滚落,碎了满地香膏。月秾登时泪下,恳求道:“夫人,月秾请同去,见我家娘子一面……”
      姜世鸾在廊下全部听得耳中,此时不及多想便闯入,拉着母亲衣帔道:“阿娘,鸾奴也要见姨母……”
      姜夫人胡乱点点头,颤声问:“宫中可知?陛下可知?”
      “圣驾坐镇袁州,娘娘已遣报宫中,可中宫未必愿意扰乱军心呐。”内官摇头道,“娘娘此时又不宜挪动,无法接回,只多派了几个太医前去……田昭容求了许久才令九皇子随在队中探母。” 几人皆无言凝噎。
      姜世鸾恍惚只想道:不知九郎有无见到姨母?他现今怎样?
      姜夫人给家中留了个口信,便戴起帷帽揽辔上马,将姜世鸾揽在怀中,向观音山冒雨疾驰。
      温泉宫中是一贯的温暖馨香,陆妃病入沉疴,已然昏睡了几个时辰,此刻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微微睁开双眸,唇瓣翕动,愈发显得下颌尖尖。玉深惊喜道:“太医,娘娘醒了!”忙上前附耳。
      “姜……夫人……尚未来否?九郎呢……”
      一只手臂自纱帐中伸出,肌肤白如瓷刷,仿佛薄而脆,几乎透明,全然覆盖不住突兀的腕骨和淡青的经络——缓慢得如同静止。太医诊过脉,将陆妃玉臂恭敬地放回玉深手中,仍是摇头。
      是时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列人踏入殿中,行礼如仪。一阵金铃碰撞的声响忽而打破殿内凝重肃穆的气氛,仿佛昭彰着不合时宜的欢快。
      杨谌决一壁叫嚷着“阿娘!”,一壁几步跑过来便往垂帘中钻。陆妃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侧目而望,纹丝不动的平静面容泛起一丝涟漪,现出无限哀悯与温柔。她伸手揽住儿子小小的身躯,唤了一声:“九郎。”
      杨谌决似乎并不能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奇地看着消瘦的母亲,攥着她无力的手摇晃道:“阿娘,你什么时候病好?怎么还不回来?前日我和鸾奴下棋赢了,阿娘快起来,我给阿娘演。”
      陆妃闻言微微撑起身子,抚着他浓密柔软的额发,笑道:“当真?看来阿娘不在时,九郎棋艺大有长进,有没有听先生的话、认真温书?”
      杨谌决忙应道:“有!阿娘可要听我背书?”
      太医们交头接耳片刻,为首一位道:“恕臣冒昧。”,复又垂首上前诊脉。
      陆妃轻轻摇头道:“无须,阿娘知晓了,往后阿娘不在,九郎也当用功才是。”杨谌决懵懂道“阿娘为何不在?阿娘要住在温泉宫不回来了吗?那九郎也陪阿娘!”
      待太医视察罢了,陆妃避而不答,将一根宫绦交到杨谌决手上,断续细声道:“阿娘走了,看不到九郎加冠成人了,前几日编好这绦子,九郎佩在身上,就如阿娘看着,佑你一世平安。”
      杨谌决小心翼翼地接过,绀青的丝线结得细密灵活,坠着莹润的玉玦和牙雕,拖曳着长长流苏,弥有尺余,他幼小的身量尚不足用,握在手中,绳结和雕饰硌着柔嫩的肌肤,令他莫名觉得这宫绦千钧之重,沉重之中生出了惶惑。他忽而将宫绦用力推拒到陆妃手中,唇紧紧抿作一线,又带着哭腔叫道:“我不要!我要阿娘,九郎往后再也不惹阿娘生气了,都听阿娘话。阿娘莫走!”
      陆妃已是泪盈于睫,掩着口又是好一阵咳喘,复将那宫绦珍重地交到儿子手中,只是无言凝视。
      那厢太医议论纷纷,为首的那位捻须思忖,连连摆首:“脉象委实奇特,隐有紊乱脉动,然感应极其微弱,时断时续,难以辨识,想必是风寒入侵沉积过久,难以反复,时时有停博之险呐。”
      众太医面色凝重,复商议起是否行针,前去请示陆妃。陆妃面如白纸,无力地摆手:“比来有劳众位,我自家其实知晓,这具身子已然是药石无灵……再行针也是徒劳了。”
      殿外通报声传入:“姜夫人求见——”
      姜夫人风尘仆仆而来,身后随着姜世鸾和月秾,几人都裾满泥尘,水渍沾身。陆妃见了姊姊,涣散的眼眸中聚起零星的神采,恍若业已湮灭的烛重新燃起光亮。她吩咐道:“快端热水来,为夫人和郎君净面。”
      姜夫人却是一惊——往日的姱容修态,今时的病骨支离,怎不叫人不忍卒视。姜世鸾亦然,他一路上存想过无数遍,九郎该怎么办呢?可真见了他红红眼圈的样子,仍是难以抑制的心颤。
      姜夫人坐到塌边,勉强镇定心神,温慰道:“莫急,宫中已向袁州报讯了,想必陛下知晓,不日便能返回相见。”
      陆妃目光飘向窗外雨幕下黯淡的月轮,轻摇螓首:“见不上了……见不上也好,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李夫人故事,并非无理。”
      姜夫人更是心酸:“休要浑说,陛下最爱重便是你……”
      杨谌决忽然插口道:“阿娘胡白,阿娘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阿耶便这样夸阿娘!”
      姜夫人破涕为笑:“你瞧,九郎都这样说。”
      陆妃菱唇边蓄起浅淡的笑意,招手道:“鸾奴,九郎,近前来。”
      姜世鸾连忙趋前道:“姨母。”由着陆妃将他们稚嫩的手覆到一起。陆妃光洁的额头渗出薄汗,艰难支撑着道:“九郎顽劣,姊姊代我照看这孩子,妹妹愿……来世……结草衔环来报。九郎,你要……待姜夫人母视之,好生……照护鸾奴。”
      姜夫人拭泪道:“来世你我还做姊妹,谁叫你结草衔环。”
      姜世鸾和杨谌决哽咽道:“是。”陆妃摩挲着他们的发顶,柔声道:“好孩子,歇去罢,不必守着了——月秾,请诸位都下去罢,留夫人陪我便可。”
      摒退众人,寝殿内只余姊妹二人和门口侍立的月秾,一时间清净得空落落。
      陆妃缓缓阖上眼,又睁开,冰冷刺骨的手握住姜夫人的,好似浸了井水,激得她一阵战栗。她们身上同样的香气融在一处。
      “姊姊,我想吃吴江的荷包饭、槐叶淘……”
      这是陆妃的最后一句话。
      更漏乍疏,熏炉上狻猊兽口吐出阵阵白烟,薄纱垂拂,杳如隔云。那缕缕幽香婉娩如梅,恍如在轻雾中摇曳着缀玉苔枝、袅娜疏影,缭绕扑到翠屏,描摹出妩媚青山的肌理,是她在深宫中再也见不到的江国四月——满目彤云遍野,原是千树碧桃,唱着船歌寻去,终究芳踪难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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