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陆灼还在哀求，却被径直拖了下去，陆遥峰似乎怒气未消，吩咐连夜召集首领们，回纥衙帐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帐篷中间的空地上，此时燃起了冲天的篝火，照得一切都红通通的。首领和护卫们在篝火旁团团围住，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有余悸地看着篝火旁不停挣扎的陆灼，其中不乏太子的心腹，生怕自己被牵连，低着头不发一语。真没想到，白日里还尊贵无比的回纥太子，此刻竟然头发蓬乱被按在地上。，脸也被打得红肿了。
　　“父亲，哥哥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还请父亲念及父子之情，也念及大唐皇帝对哥哥的器重，绕了他这一次吧。何况这样惩罚，废的是哥哥的手，疼的是父王您的心啊。”陆邈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劝解，巫医江牧见状，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可汗正在气头上，二皇子这样也太冒险了。
　　果然不出江牧所料，陆遥峰更是勃然大怒，呵斥道：“本王没有这样的儿子！鬼迷心窍？若不是沁安把我推开，我早就被他一击致命了。弑君弑父之罪，实在是无可饶恕！谁再敢为他求情，就跟他同罪处罚！”
　　“是。”陆邈敛了敛神色，往后退了一步。
　　围观的首领们心里都有了底，都不敢再多言，二皇子都劝不动，其他人还能劝得动吗？
　　如此，陆灼被按住，随着刽子手的斧头落下，陆灼一声惨叫，痛得晕厥了过去。只有戈壁上的猎猎寒风，裹挟着飞溅的火星向远处吹去，将血腥的气息吹得四处流溢，引得一群饿狼在营帐之外兴奋地嚎叫。围观的首领们胆战心惊，眉头紧蹙，原是来庆贺两位公主册封，却不曾想遭遇这样一场祸事。杀鸡儆猴，陆灼以往的心腹，皆看得明白，这位非宗亲的回纥可汗，连自己的儿子都能下这样重的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便把那拥立新王的心思敛了几分。
　　帐篷里此时只剩下沁安和沁宁，沁宁轻轻地帮沁安擦拭脸庞，心疼地问她：“是不是很疼？”
　　“没事，我忍得住的。”沁安似乎并不在乎这伤。
　　“不过，你武艺精湛，怎么会没能躲过去呢？”
　　“既然做戏，就要做全套。只有我流一点血，才能让父王信任我，也才能让父王彻底被激怒。只要他见到我的伤口，就会不自觉地联想，若是这一刀砍中的是他会怎么样？也就会更愤怒，做这种事的竟然是他的亲儿子。”
　　“可是这样也太过危险，若是再偏一点，伤的可就是你的眼睛，甚至是脖子上的经脉了。”
　　“富贵险中求嘛。”沁安揉了揉沁宁的发丝，安慰她，“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嘛，我相信你的医术，要想不留下疤痕，可就全靠你啦。”
　　“我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陆灼好歹是我们的亲弟弟，算计他算得这样深，会不会太过分了。”
　　“你当他是你亲弟弟，当初在龙门荒漠他可没当你是亲姐。沁宁你一定不要心软，圣女就是顾虑到这一点，才安排我在你身边的，为了我们的大业，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阿姐，你为我付出太多了，真不知道怎么回报你。”
　　“你不用报答我什么，安心完成我们俩的任务就好。我们俩要报答的，是圣女。既然回纥这里平息下来了，我们也该开始下一步的计划了，时间不等人，唐王对恶人谷下手会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就在朝夕之间，我们要快。”
　　“好。”
　　沁宁帮阿姐上完药，带着药箱出来，去了刑场。此刻围观的首领们皆已散去，可汗陆遥峰召了次子于衙帐中议事去了，只留了零零散散的几个守卫，守着被紧紧捆在篝火附近，手指手筋皆断的陆灼。沁宁什么也没有说，帮陆灼清理起伤口来，只见他微微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厌恶。
　　“现在，你可满意了？”他的语气里满是不甘和绝望。
　　“我为何要满意？”
　　“你心里恨透了我对不对？恨我当初在大漠里对你见死不救，所以要留着这一口气回来报复我对不对？如今我被贬为庶人，武功尽失，你可满意？何必来这里惺惺作态？”
　　沁宁冷笑，继续不紧不慢地敷药，脸不红心不跳地承认了：“是啊，我恨你，不过更可怜你。”
　　“当初没杀了你，是我失误，输了就输了，用不着你可怜我。”他挣扎着，把沁宁敷在他手上的草药全都抖落在地，一副傲骨铮铮的样子。沁宁愣了愣，目光变得有些缥缈，呆呆地问道：“输？赢？你可还记得我是你的阿姐？即便是这么多年未曾见过，难道就没有一点血缘之亲吗？我们之间竟然是论输赢的。”
　　“血缘之亲？你要是顾着这一点，还会让我受到如此大的责罚吗？如今我已经被驱逐出回纥皇室，双手被废，你现在来跟我谈血缘之亲？”
　　“我若是不顾着血缘之亲，你早就没命了。你性子暴戾，风头太盛，当日你凭着平定安禄山的功劳洗劫洛阳城，做的那许多龌龊事，唐王可都记着仇呢，当日他给我的命令，是杀掉你另扶持新王。你从此安安分分做一个牧羊人，避开灾祸保全性命吧，去放羊磨磨心性，你这双手，我会尽力医好的。”
　　“什么？你骗我！”
　　“我没骗你，一字不假。”
　　“原来这就是所谓结拜兄弟？真是可笑啊，你也别想着我会感激你，你既然是我们回纥的公主，为何要帮一个外人来除掉自己的亲弟弟？你这又算是什么？大义灭亲？”
　　“我相信那个人，他所有的决定，一定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真可笑啊，父王还不知道吧，他宝贝似的疼着的公主，竟然是大唐的细作。怎么？下一个目标是不是陆邈？还是父王，把我们回纥的首领都杀光了，你自己来当可汗如何？”
　　“想活命的话，就不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我是细作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很快我又会回到中原。”
　　“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
　　“你想不到的事，以后会更多。”说罢，沁宁起身走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风中开始裹挟着下起了雪花。此后的路，恐怕就和这大漠一样吧，阴晴无常，需要自己站住脚，一步步走过去。
　　回到帐篷，她拿出方卿玖送给自己的玉佩，不禁心旌神摇。此刻，他还好吗？南诏，是黛清欢的故乡吧，方卿玖在那里真的会找到复活他发妻的方法吗？当初裴师伯就在南诏中了蛇毒，那方卿玖呢？他会不会有危险？今夜一举扳倒了太子陆灼，如果方卿玖在，他会希望自己这么做吗？他对自己那般绝情，在新婚之日逃走，自己还念着这个负心汉做什么？
　　想来想去，思绪纷乱，一夜无眠。
　　如今自己已经顺利地回到回纥，拿回了本就属于自己的身份，下一步该怎么走，沁宁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米丽古丽给自己的第二个命令，是要以新的身份回到中原，为恶人谷做事，可是自己贸然回去的话，该以什么样的位置自居呢？
　　这几天米丽古丽催得紧了，她派人给自己送来了密信，其中还夹带了一封来自祁泠尘的信。
　　“祁泠尘要接你回去？”沁宁正看着信思索着，沁安从背后走了过来，完完整整看到了信的内容，有些惊诧。
　　“是啊，泠尘哥哥在信里说，他马上就要帮我洗清冤屈了，到时候亲自来接我回家。”
　　“那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归中原，你不是一直愁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回去吗？”沁安有些兴奋。
　　“不行，大家都以为我已经被处死了，若是这样回去，那泠尘哥哥当日求了皇上，冒死把我放走，是会背上罪名的啊。我若是就这么被他接回去，肯定会连累他的，绝对不行。而且哪怕以后回到了中原，我也不能公然与他相认，更不能同进同出，那样对他而言，会是致命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她托住了下巴，静静思索着，提笔给祁泠尘写了回信：“多谢师父这般挂怀，妙鸢残朽余生，不敢再连累师父。鸢儿不日就会回到中原，届时希望师父不要与鸢儿相认，方能彼此安好。”
　　沁安静静地看着她写下这封回信，笑道：“你竟这般护着他，是不是喜欢他啊？”
　　“怎么可能。”沁宁敲了敲沁安的额头，“你陪着我长大，还不知道吗？祁道长是除了你和师父之外，和我最亲近的人，人又那么温柔体贴，每次我落难都是他出手相助，我实在是不能再连累他了。”
　　“你真的，不心动？”
　　“真的！”沁宁信誓旦旦。
　　沁安笑了笑，说道：“好吧，我们不说这个了，今日我可听说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什么消息？”
　　“中原那位皇帝，可又派了一个公主来回纥和亲呢，今日从长安城出发了，听说是出自燕氏一族的女子，你也知道，朝廷中主张剿灭恶人谷的最大的势力，就是燕家了，他们若是通过和亲巩固了和回纥的关系，到时候说联合攻打恶人谷就联合，咱们俩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是啊，圣女和二公子达成的交易，就是二皇子即位后，要保恶人谷周全。”沁宁皱了皱眉头，突然笑了：“好啊，那我们也和亲。”
　　“你的意思是？”
　　“和亲呀，我也去和亲中原，给那皇帝吹吹枕头风，到时候倒要看看，谁敢动。”
　　第二日清晨，妙鸢还懒懒地睡着觉，外面就来了通传的人，是陆遥峰派来的，他邀请沁宁去骑马，两个人骑着马在草地上漫步着，沁宁看着草原上一缕缕升起的炊烟，竟然生出一丝温馨的情感来，所以对这位多年不曾谋面的父亲的态度，也温柔了许多。
　　“这些年，我愧对你们姐妹俩，总想着要给你们寻一门好亲事来稍稍弥补，昨日和你阿姐提起此事，却听她说，你想去大唐和亲？”
　　“是呀。”沁宁莞尔一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你可知这和亲，有多凶险。若来日我真的向大唐开战，你可就是人质。何况你母亲，当年就是和亲才折损在了大唐，我实在不想我的女儿再重蹈覆辙，你是真的考虑好了吗？”
　　“谢谢父王关心，女儿已经下定决心和亲。即便去的不是我，如今崇徽公主马上要嫁过来，也得有您其他的一个女儿去和亲不是吗？妹妹们尚且年幼，比起她们，我一个在中原长大的人去和亲要好得多。身为姐姐，也该尽好保护弟妹的责任才是。我知道父王一直为母亲的惨死心怀怨恨，想要为母亲报仇，我的心情也是一样，我若为大唐的嫔妃，便可时时向父王传递消息，助父王一臂之力。”
　　“如今有燕氏女为皇后，你如何能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足够聪明，便能有一席之地。”
　　“我的女儿，竟也要走你母亲的老路吗？为父舍不得，为父只希望你和沁安姐妹俩，能嫁得一心人，幸福度过余生，不想你再这样犯险了。为父这一辈子，最对不住你们母亲，如今若再送你去中原，岂不是又对不起你？”
　　“是我自己想要去，和父王无关的，父王保重自身要紧，恕女儿不能在您身边尽孝。”沁宁说完，只见地平线上，在一片红彤彤的云彩中，捧出一盏金灿灿的太阳来，空气中的寒气慢慢消退掉。心情突然有些疑惑，是啊，自己为什么非要去中原呢？所有的理由，都不是自己所愿意的，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安然在这大漠中度过余生，静静等待那个人回来不好吗？
　　正在这时，江寒声远远地骑马过来了，禀报道：“沁宁公主，长公主请您回去一趟，说有大事找您呢。”
　　“好。”沁宁听罢，向父王微微示意，便告辞了，骑马往帐篷奔去。过了这许多日子，乱雪是越来越温驯了，一点都不像当年在恶人谷时把自己痛摔到地上的野马。上次在昆仑雪原上逃出生天，真是多亏了它。
　　陆遥峰注意到了江寒声，这个陪伴公主回到回纥的人，自始至终似乎都不愿意多说话，他叫住了江寒声：“侠士留步。”江寒声策马回转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陆遥峰，只见陆遥峰缓缓过来，笑道：“昨夜太子谋反，你第一时间来护驾帮我制住了他。你用的是我们西域的刀法，全然没有一点中原剑法的痕迹，可我却不认识你，若我没猜错，你是恶人谷的人吧。”江寒声犹豫了一下，思索该如何回答，却被陆遥峰打断了思绪，“其实你是恶人谷人士也无妨，你帮我保护公主回到这里，我很是感激。我不过是想听听，公主之前是怎样活下来的，你可清楚？”
　　“是”江寒声坦然，“我的确是恶人谷中人，沁宁公主也并非直接从中原回到您身边。她在路途中被害，流落到了恶人谷，是圣女米丽古丽明察了她的身份，才送她回到大王身边。但即便如此，公主本人同恶人谷并没有太大关系，我不过是受命护送公主至此，先时与公主并无交集。”
　　“真的吗？”
　　“真的。”
　　这些年来，恶人谷的势力迅速扩张，虽然沁宁沁安有当初他留给她们的和田玉坠，也有耳后的痣可以证明她俩的身份，但是一别这许多年，谁知道她们成了什么人呢？她们的护卫，既然是恶人谷的人，便不得不叫人怀疑身份了，才会这样试探江寒声。此刻陆遥峰心头最后一丝疑云除了，态度也便温和了许多。
　　“辛苦江大侠了。”陆遥峰叹道：“我的宝贝女儿，她执意要回中原。可否劳烦江大侠继续追随她去中原？保她周全？”
　　“好。”江寒声笑了笑，“大王放心，即便是没有公主，我也一定会回中原去的。公主既然善解人意，愿意成全我的心愿，我也便愿意对公主誓死追随。”
　　“哦，为何？”
　　“流落到恶人谷的人，谁没有一点伤心往事呢？”他感慨道：“当日我从中原走得不光彩，很想有那么一天，能够回到中原，洗刷掉自己的冤屈。这样的愿望，或许可汗是能理解的吧。”
　　“能，这一次公主的陪嫁人员当中，包括我回纥的巫医江牧。他在我身边侍奉多年，我如今实在放心不下两位公主，派他一同前往中原，还望江大侠帮我保护好。”
　　“江牧？可是那个满脸是疤的医师？”
　　“是啊，你别看他相貌丑陋，底子里却有一颗医者仁心。”
　　“好，我会保护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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