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弟子异闻录

　　册封礼如期举行，妙鸢和阿姐在帷帐中换好了礼服，静静等待着。妆台上的镜子，映照出了两人姣好的容颜，妙鸢悉心侍弄着发簪，就好像侍弄花草一样。许久没有画过这样精致的妆容了，这一身华服之下，还是当初的那个自己吗？当年同泠尘说过最多的，便是不负初心，而如今，自己的初心还在吗？
　　所谓初心，不过是爱恨分明，快意恩仇。
　　她笑得坦然，却不知，某人正急得团团转。自上次见面后，妙鸢那种刻薄的态度让叶护太子很是不安，加上那之后不久，坊间流言纷纷，都说陆遥峰和首领们起了争执，要立妙鸢为镇国公主。当日在龙门荒漠自己对她那么绝情，差点断了她的生路，她又和二皇子陆邈那般亲近，日后若真的成了镇国公主，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呢？
　　这种种流言，让陆灼感到惶恐。
　　册封礼举行得极为隆重，陆遥峰沿用当日和温雅公主为孩儿取的名字，将妙鸢和软软尊为沁宁公主和沁安公主，更改回本名。而整个册封礼，由老可汗，也就是温雅公主的父亲来主持，首领们虽然不满，但考虑到老可汗是回纥各部都尊重、最为德高望重之人，他都同意了这件事，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册封礼毕，可汗携诸位首领入席，举办起了庆祝两位公主回归的宴会，觥筹交错，声势浩大。陆灼端起了酒杯，去找陆邈敬酒，有意无意提起：“弟弟是在哪里找到两位姐姐的啊？父王很是高兴呢，弟弟可算是立了大功。”
　　“哈哈，哥哥战功赫赫，便让着弟弟一回吧。”
　　叶护王子看着陆邈得意的笑容，深感不妙，气血上涌，竟然咬破了嘴唇。直到猩红的血液浸透到了嘴里，涩涩的，他才反应过来，转身先离开了，满肚子气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召了巫医江氏来替他处理一下伤口，伤不要紧，只是若让人看到，自己的小心思可就多少花言巧语都瞒不住了。
　　“江牧，你说我该怎么办？其实当日在龙门你也看到了，沁宁分明是病重了，压根救不活了对不对？这根本不能怪我，那时候天气又炎热，还带着货物，赶路赶得急，本来就没办法照顾她一个病人对不对？”
　　他有些魔怔了，自己欺骗自己，努力让自己心安下来。
　　“臣身为医者，说不得这种谎。虽然说出来太子可能不高兴，但是当时，微臣的确有把握可以救活她的，只是太子您，不让我救罢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叶护太子一下子怒了，一脚踹开了巫医。自顾自嘀咕着：“沁宁姐妹二人，是二皇子带回来的，对二皇子想必感恩戴德，所以二皇子今日才那般得意，这功劳竟然让他给抢了，实在可气。而且要是谣言是真的，父王真的要立沁宁为镇国公主的话，岂不是大大助长了二皇子气焰？”
　　巫医被踢倒，衣服上沾了一身的灰，倒是不愠不恼，缓缓说道：“太子恕罪。微臣是您的贴身巫医，自然是要为您分忧的，微臣有一计，或许可解太子殿下的忧患，医好太子您的心病。”
　　“你有一计？”
　　“当日既然做了让她死的决定，后悔也来不及了，那不如就一条路走到底，她们要是突然暴毙，有镇国公主的名号还有什么用？到时候太子您再顺手推舟，把这罪推给那些提反对声的首领，甚至是二皇子，还可以扳倒几个劲敌。太子殿下要是想坐稳这位置，只能这么做了。”
　　“你是说，暗杀他们？”
　　“是，由太子殿下亲手暗杀她，看她死到临头还怎么狂！”
　　“你不是想救她吗？怎么这时候这么心狠手辣起了杀心？”
　　“微臣要济苍生，但首先是太子殿下的家臣，为殿下分忧是我最大的职责。”
　　“甚好。”叶护太子眉头渐渐舒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就今晚动手吧，以绝后患。下午我会带上我的亲兵出去，到时候你就散播消息，说今日各部落首领都在大营参加宴会，我为了确保各部安定出门去巡逻了，务必让我父王也知道这个消息。等到了深夜我再孤身悄悄回来，刺杀公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事也就撇得一干二净。”
　　“殿下好计谋。”
　　二皇子言罢，便带领几千铁骑便浩浩荡荡出发了。巫医江氏回到宴会上禀告，陆遥峰听了，心情大好，举杯痛饮：“孤得大皇子骁勇善战，二皇子聪慧机敏，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必能保我回纥基业不衰，不辜负老可汗对我所托。今又得两位公主，聪慧美丽，且对中原技艺知晓甚多，孤心甚慰。”
　　说话间，江氏和二皇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陆邈立刻会意了。
　　傍晚时分，宴会进行到尾声，沙漠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余兴未尽的人们在篝火中间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人言胡姬最是多情，这一点在她们的琴声中便可以听出，胡琴声苍凉而嘹亮，为这大漠中的夜晚增添了不少情趣，再饮一口甘醇的美酒，咬一口羊肉串，倒也是不负今夜这般皎洁的月光了。一直闹到深夜时分，人群才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仆人，懒懒散散收拾着宴会后杂乱的场子，他们也是酒醉微醺，一边喝着酒，一边咕哝着相互打趣。未曾有人注意到，有一个带着刀的黑影悄悄地靠近了帷帐。
　　深夜，姐妹俩在微弱的烛光下玩着围棋，沁宁漫不经心的，待她反应过来时，她的所有出路俨然要被姐姐堵死，要输了。沁宁微微笑了笑，丢下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伸了个懒腰说道：“阿姐，是我输了。”
　　“尚有转圜余地，不过是你心不在焉罢了。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两人正聊着，门帘掀开，可汗陆遥峰闪身进来，如今虽已近夏日，但夜里大漠里还是寒冷异常，故而夜里大家都穿着狼皮大氅，戴绒帽来抵御风寒，陆遥峰取下了额上的狼头帽，随手挂在墙上，摸摸头问道：“沁宁，这么晚找我来有何事？”
　　“无事，只是白天里虽然宴会盛大，但并没有和父亲独处说说话的机会，正巧和姐姐这一局棋下得纠结了，想请父亲来帮我看看，可否有解？”
　　陆遥峰看了看棋盘，打趣道：“为父自从离了中原，已多时不弈棋了，恐怕要被你们耻笑了。”
　　“无妨，父亲要是替我赢了姐姐，我可有礼物要送给父亲呢！”
　　“哦？真的吗？”他凝神思索了一下，下出一子，“这棋，倒还是可以下下去的。”
　　“当然是真的，你们且先下棋，我去预备一点夜宵给你们。”
　　“这种事情，交给下人去做不就好了，如今你俩可是我回纥尊贵的公主，不必事事亲力亲为的。”
　　沁安苦思冥想片刻，回出一棋子，“下人预备的，可比不上亲女儿预备的有心意，我们与父亲分别十几年，妹妹想尽尽孝道，就让她去吧。”
　　沁宁微微笑着，端着盘子慢慢退出去了。
　　“也好，如今我可享天伦之乐了。只是心头还有一桩事，比这围棋还难解呢。”
　　“什么事？可否说来听听？”沁安紧紧盯着棋局。
　　“自然是将来可汗继位之事，为父已垂垂老矣，不得不为回纥部族的将来考虑。要挑选一位有勇有谋，能服众之人，做这回纥将来的君王，我膝下唯有灼儿和邈儿二子，你觉得该当如何？”
　　“父皇说笑了，女儿不过是一女流之辈，怎好插手这种军国大事？”
　　“无妨，孤是推心置腹跟你说这话，真心想听听你的看法，不管你怎么想孤都不会生气的。只有听听众人的心意，才能选出一位能让最大多数人都满意的可汗。”
　　“女儿以为，灼弟弟英勇善战，在收复大唐疆土时立下了汗马功劳，又与当今的唐王是结拜兄弟，若他做这回纥未来的君王，无可指摘，但女儿总觉得他英勇有余而智谋不足，尚需磨炼。而邈弟弟，心思缜密，聪慧机敏，也可堪大任，但只可惜他是庶出的儿子，若他越过他哥哥为王，恐会引来非议，无法服众。”
　　“没错！女儿所想，与为父如出一辙。果然上天眷顾众生，必不使所有优点都集中到一人身上，而失了平衡，如此倒是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啊。”
　　“那便且行且看吧，灼弟弟有我回纥男儿方刚之气，也有野心为王，若到时候与其他国家起了争执，战事上有他在是不会输的；而邈弟弟似乎没有称王之心，心怀慈悲，怜悯百姓，会是个百姓爱戴的君主。”
　　“你说得对。”
　　“说起来，女儿也有一心事，想问问父亲的看法。”
　　“何事？”
　　“我与妹妹在中原颠沛流离多年，当日妹妹曾有幸随纯阳宫主事祁泠尘进宫面圣，对大唐皇帝一见倾心，如今我们姐妹俩虽然回了西域，但偶尔还能看到她一个人的时候，手里拈摆弄着当日唐皇赏赐给她的珠花，想来是对他念念不忘呢。这么些年过去，我还从未见过妹妹，有如此深情的时候。”
　　“以你们俩的年纪，若是从小生活在我回纥，或许早就儿女双全了呢。为父自从找回你们，便有心在回纥贵族中挑选合适的人选，赐婚给你们。没想到沁宁竟然早就有了心上人？”
　　“是啊，所以我想，要不然由您做主，让沁宁妹妹去大唐和亲吧，大唐不也早就有公主来我们回纥和亲，嫁给了灼弟弟吗？妹妹若是嫁过去，也是亲上加亲，对回纥的边境安定大有裨益的。”
　　“不！这绝对不行！”陆遥峰突然有些冲动，脑海里回想起温雅，当日的她，那么天真烂漫，却为了两国之间的安定，和亲去了中原，结果落了个什么下场？他不可能，再让自己的宝贝女儿走这一条路了。绝不可能！他敛了敛神色，放下一枚棋子道：“你妹妹或许不懂事，可你也不懂事吗？最毒不过帝王心，来日若回纥同大唐开战，你妹妹就是人质，她该当如何自处？我已经没有了我最心爱的人，不能再失去我的宝贝女儿了。”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凄婉，缓缓说道：“况且这一仗，我是一定要打的，我处心积虑爬上可汗这个位置，筹谋十多年，就是要为你们母亲报仇雪恨，不然我何苦这般劳心劳力？当日老可汗也是知晓我这心思，才力排众议把我一个非回纥宗亲的人推举上这个位置。”
　　“那我们问问她自己的心思好了，她若是愿意，该如何？”
　　“她好不容易从长安城死里逃生回来，想必是不会再愿意回去了。认真下棋吧，久别重逢，我不想再浪费能陪伴你们的时光来讨论这些事了。”
　　等待茶水沏好的时间，沁宁静静地听着这大漠深处的声音，有风的呜咽，有骆驼的喘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声响了，一切静谧得，宛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这样的梦境，让她沉醉，不过她心里知晓，这静谧之下，暗潮汹涌，远非自己眼前所见这么简单。
　　茶水沏好，她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往帐篷走去，她看清了月光下有一个黑影冲进去了，连忙跑过去。
　　这一夜，帐篷里的烛光并没有当日和沁宁重见时那般明亮，可透过画屏，陆灼还是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两个在烛光下闪烁不已的影子，靠过去仔细看看，可以看到两个人穿着貂裘大衣，正在专心致志地下棋。他凝神聚气，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黑色面纱，捏紧手中的双刃。他必须做到，一击必杀，不给她们姐妹俩喊出来的机会，这样等仆人们发现时，他早已逃回大漠深处，与此事再无关系。
　　他蓦然冲上去，双刃使得行云流水，正要一刀刺进心脏，突然发现那穿着貂裘大衣的人，抬起头来，竟是父亲陆遥峰！怎么会？他顿时慌张，停了手，弑君弑父之事，可非同小可，他不敢。可是自己已经暴露出来，若此刻不下手，要怎样洗脱罪名？
　　他犹豫了一秒，罢了，古往今来皇室诛戮还少吗？自己生活在父亲的光芒下多久了？杀了他，便再没有人可以干涉自己称王了，他的双刃宛若嗜血的雪狼，一次次扑向两个人，陆遥峰匆忙起身把沁安护在自己身后，拔出刀来同他搏杀起来，并且试图摘掉他的面纱。
　　一定要快！别被发现身份！
　　陆灼招招凛厉，直逼要害，陆遥峰防不胜防，落了下风。一个不留神，差点被刺客刺中要害，还好沁安推开了陆遥峰，躲过了一击。
　　紧要关头，陆灼却防不住哐当一杯茶，突然横空飞过来砸中了他的额头，霎时间滚烫的茶水从他额头上倾泻下来，烫痛了他的眼睛，加上茶杯的碰撞，一瞬间他头晕目眩。沁宁见得手了，连忙跑出去大声呼喊：“来人啊！护驾！”江寒声是最先应答的，匆匆忙忙带领着勋业的侍卫们，把姐妹俩的帐篷围得密不透风，他一跃进入帐篷，几招就死死按住了刺客。
　　“谁这么大胆子！敢来刺杀本王？以为我有那么好杀吗？”陆遥峰怒从心起，这么些年因他不是回纥宗亲，首领们不满，刺杀暗算他的人不在少数，他都对刺杀者加以严惩，却没有追究他们背后的人。他已经很给这些首领面子了，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还是这般张狂，在自己和女儿庆祝的日子来扫兴，可恶至极！
　　“呲”沁安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陆遥峰转头看过去，才发现打斗之间，姐姐沁安的脸上被划伤了，深深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液，顺着光洁的脸庞流到脖子上。沁安皱着眉头，擦拭着。
　　“快传巫医来！”这一道伤宛如火上浇油，更是加重了陆遥峰的愤怒，“傻女儿，干嘛要替为父挨那一刀呢？”他粗鲁地扯开刺客的面纱，恍惚间竟发现是陆灼。
　　“怎么会是你？”陆遥峰愣住了。
　　此刻，帐篷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外面有江寒声带着护卫守住，里面，有巫医陆邈等人，当着众人的面，陆灼的罪行已然无可抵赖。陆遥峰愣住了，不相信，自己悉心教导的儿子，今日竟要弑父。
　　“大哥，你怎么可以刺杀父王？还伤了长姐？”沁宁一边埋怨着，一边给巫医打下手，帮沁安处理脸上的伤口。沁安却反过来安慰道：“父王，女儿没事，弟弟一定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这样的伤口处理不好是会留下疤痕的，长姐你以后要怎么见人？”沁宁一句话就把沁安堵了回去，她咬牙忍着痛不再说话。
　　陆邈一听说有人刺杀可汗，几乎是和巡夜的侍卫一同抵达帐篷的，他目睹了这一切，冷笑着说道：“大哥你是我们回纥的太子，做出弑君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是叫人寒心啊。”
　　“我没有！”他还在辩解着，可样的辩词委实苍白无力，他屈辱地咬紧嘴唇，目光里满是不甘心，指着巫医江氏破口大骂：“江牧！你为何要陷害我！”他扑上去就要打巫医江牧，却被陆遥峰一巴掌扇倒在地，“陷害？拼命要杀我的是你，伤了沁安的也是你，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江牧是我身边多年来的心腹，他什么人品我心里清楚，他有什么理由要陷害你？本王可真是教出来一个好儿子，你是看本王正值盛年，忍不住要让我提前退位，你好名正言顺从太子继位为可汗是不是？”
　　“父王，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是江牧挑唆的！”陆灼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被陆遥峰一脚踹倒。
　　“本王生平所求，行得正走得正，却不曾想教出你这么个儿子，你太让孤失望了。知错能改尚可原谅，而你，不但不反思，还想抵赖说是旁人挑唆？孤从今以后，没有你这个儿子！”他顿了顿，平息了下怒气，冷静地吩咐道：“从今往后，陆灼再不在是我回纥的太子，也不再是我的儿子。挑断手筋废掉他这双企图谋杀父亲的手，降为庶人，让他去戈壁上放羊去吧。正好首领们都在回纥衙帐，邈儿，这事就由你去昭告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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