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等了许久，眼前的烛火猛然消失，她在沮丧懊悔中回到了景和十二年。

　　永仪来不及适应房中黑暗，便摸索着冲到床前，碰到了玄微真人的身子才放下些心来。

　　她顾不上旁的，先趴到他胸前听了听他心跳。

　　还好，他还有微弱的气息。

　　“师父……”永仪忽觉这短短分离已是一生一世，跪在他床边忍住泪喊他：“您……您醒一醒好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永仪一个人的错，您醒来罚我好不好？”

　　或许是她的哀求起了作用，玄微真人许久后抬了抬手，气若游丝道：“永……永仪……你……去哪儿……”

　　她慌忙点头，“我在，师父，我哪儿也没去。您喝点儿水好不好？”

　　他沉默下去，显然又是无声拒绝。

　　永仪慌乱地抓住他一只胳膊，竭力劝道：“师父，您不要这样。您不能死啊，永仪那日说的是实话，若是您不在了，我也无依无靠，便只能跟您一块去了。”

　　她晃晃他手，大着胆子纠缠道：“师父，您知道我爹爹不是罪臣，那您也知道他是为何被冤枉的，是不是？您行行好，等眼下的事情过去了，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害的他好不好？永仪不是想报仇，永仪只是不想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声过一辈子，您帮帮我好不好？”

　　她提到当年之事，便忽然想到方才刚见到的年轻玄微。

　　他曾经那么温柔那么可亲，明知道她是个死皮赖脸的仰慕者，却还是对她和蔼有礼，眉目含笑。

　　她握住身边这个人冰凉瘦削的手，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不知是她的胡言乱语戳中了什么，还是她的眼泪哭得他心软，玄微真人躺在枕上，朝她点了一下头。

　　房里太暗，永仪迟疑了一瞬才弹起来，颤抖着手先点着了灯烛，再倒了一杯水，捧到他面前。

　　玄微真人吃力地欠起身来，就着她手喝下了这满满一杯水，抬眼看了看她。

　　永仪立刻用袖子抹净了自己脸上的泪，欣慰地笑了笑问：“还要吗？”

　　他摇了摇头，又虚弱地躺了回去，无奈叹气道：“怎么这么爱哭。”

　　他唯有这口气叹得与年轻时一模一样，永仪一恍惚，差点儿又要哭，慌忙遮掩着转过头去，小声道：“嗯，从小爹爹便叫我哭包，说展家世代英雄豪杰，怎能出了我这么个没出息的……还好是个女孩儿……也还好哥哥不像我……”

　　她只是胡乱讲话给自己分心，他却听得百般不是滋味。

　　玄微真人不言不语，只是好像又睡了过去。

　　永仪独自回到屋角竹榻上躺下，却一点儿也睡不着，浑身燥热，心烦意乱地停不下来，只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过去现在千头万绪，她听到的全是只言片语，实在是有些无从下手的无力之感。

　　她辗转反侧了片刻，起身将竹榻搬到了玄微真人床边，再度躺好，欲盖弥彰地道：“师父，您若是夜里渴了就叫我。”

　　玄微真人没有接话，只是转了个身，面朝她的方向。

　　她也对着他的方向，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就在她耳边，竟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到了白天玄微真人愈发虚弱下去，又是一日未曾睁眼，永仪每隔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用小勺舀些水送到他唇边，他都喝得迷迷糊糊，一日下去也没能将一碗水喝完。

　　夏日酷热，他周身却盈着一股凉意，永仪在房中如坐针毡，一心只想赶紧等到晚上，过了子时，沙漏便可以再用了。

　　黄昏时分永仪正对着窗边一轮残阳发呆，忽听得门口一阵喧哗之声，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房门便被人一脚大力踹开，直震得青砖地面都嗡嗡作响。

　　太.安真人怒意滔天地闯进门来，冲到屋中对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大喝道：“给我把这碗粥灌进他嘴里！”

　　他身后带着两个永仪不认识的徒弟，得令后便奔到玄微真人床头，一人将他拦腰抱起，死死箍住他双臂，另一人则一手端着粥碗，另一手伸长了要去掐他下巴。

　　永仪震惊万分地叫了一声“师伯”，又扭头去看床上的玄微真人。

　　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被这番粗暴地吵醒后，立时开始扭头挣扎。

　　他明明白日里连吞咽的力气都无，此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拧开身子，死死面对着墙，端着粥碗那人再怎么使劲，都未能将他的脸掰回来。

　　原本守在院外的两个守卫此时已到了门口，战战兢兢地往屋里悄悄偷看。

　　太.安真人见自己徒儿对玄微真人下不了重手，便紧拧着眉一把抢过粥碗，面红耳赤道：“你按住他！粥我来灌！”

　　那徒儿慌慌张张地两手齐上，将玄微真人的脸扳正了，太.安真人二话不说，伸手便将粥碗压到玄微真人唇边，另手直接掐住了他两颊，要将他嘴硬生生地掐开。

　　玄微真人本就虚弱已极，这时被三个人一起上阵死死压住，哪里还有挣脱的力气，只能满眼惊怒地瞪着太.安真人，两条腿在床上极力蹬踏挣扎。

　　片刻后他连腿都停了下来，将所有力气都留在了紧咬牙关上。

　　太.安真人连着塞了几次，都没能把他双唇撬开，浅白色的清粥沿着他唇角下颌缓缓流在脖子上，糊成了一片。

　　永仪清醒过来，冲到床前用力推开太.安真人，仰头高声道：“师伯！您这样会呛着我师父的！”

　　太.安真人正在气头上，怒目圆睁地瞪了她一眼，又盯着玄微真人看了两眼，忽而脱力般松开了手，剩下的半碗粥连带着粥碗一起滑在了地上，瓷碗清脆地碎了一地。

　　见太.安真人清醒过来，放弃了强行灌粥，另两人也长长地舒了口气，松开了紧按着玄微真人的手。

　　永仪慌忙从怀里摸出帕子要去给玄微真人擦脸，太.安真人却猛地伸臂拦住她，压抑着怒火道：“你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永仪垂下手，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已气喘吁吁的玄微真人，终究还是转身往门外走去。

　　太.安真人的两个徒弟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那两个守兵一直看着屋里闹腾，此时却还不肯走，太.安真人重又怒火上头，低声吼道：“你们还看什么？灌都灌不进去吃的，难道他还会背着你们偷吃吗？”

　　太.安真人一贯是老成持重的，这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气成了这样，那两个守兵眼见形势不妙，也不敢再造次，悄悄退到了院中。

　　永仪出得门来，见清凉院门口还躺着另外两个守兵，捂着胸口哀哀叹气，永诚则蹲在二人身边，一脸的无奈头疼之色。

　　永诚见到永仪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将她拉到角落里问：“怎么样了？”

　　永仪不答反问：“师伯今日怎么了？为何要发这么大的火？”

　　永诚挠挠头，“哎，我也不是很清楚。今日师父难得有空，便翻看起师叔前两日写完的那本书稿来，谁知看着看着便发起了火，直接将书稿摔了不说，还立刻带人取了粥，风风火火地就冲过来了。”他压低声音，“这不，地上这两个守卫就是刚才拦着我师父，结果被他一脚一个就踹翻了。”

　　永仪愈发不解：“为何师伯看我师父的书稿竟能发起火来？书稿里写了什么？”

　　永诚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我师父路上嘀咕了两句，说什么师叔竟然不顾自己的性命，他更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师叔死了……”

　　永仪听得云里雾里，回头朝屋里看了两眼，只见房门紧闭，她也听不见屋里两人在说什么。

　　太.安真人此时正声音低哑地嘶吼道：“你这次若是死了，我绝不会将你那本书稿付印，我看你写那些屁话有什么用！你以为你在书里把展侯找你那些事都记下来，便可以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无辜枉死的吗？”

　　他今日难得有空，便在晚课前翻了翻玄微真人前日写好送出来的书稿，没想到看到后面突然惊觉不对，玄微真人竟将当年展侯寻他、直至展家覆灭之间的诸般事由尽数记录在了书稿里。

　　太.安真人当时便反应过来，玄微真人此番绝食，若是求雨成了，便是为上一观正了名，若是求雨不成、死在了观中，那他这部遗作中所述之事便是以命担保，掷地有声，由不得人不信，到时展侯到底是不是犯了谋逆之罪，展家为何被满门抄斩，便会昭告天下，是非黑白自有天下人心定夺。

　　太.安真人越想越是气急败坏，坐在床边双手撑膝，对着地面气鼓鼓道：“我跟你说，你即便把当年之事原原本本都写下来，也是你一家之言，不能作为证据替展侯翻案，你这又是何苦呢？”

　　玄微真人半倚在床头，浅浅喘息道：“翻不了案宗，却可以翻得了民心。”

　　太.安真人深知他说的属实。以玄微真人如今高道大德的地位，只怕信口雌黄都自然有人信，他拿自己一生清誉留下的遗言，天底下又有谁会不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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