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太.安真人定了定神，转头看着玄微真人凹陷下去的双颊，火气噌地又上来了三分，长眉一拧道：“你翻了人心又有何用？此案若要沉冤得雪，必得让那些始作俑者亲口承认当年是如何陷害的展侯，否则即便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又如何？他们的脸皮比城墙还厚，难道还会将那个位子拱手让出来？”

　　玄微真人缓缓摇头，“八年前的沉冤，翻案谈何容易。我若活着彻查此事，必然会波及上一观，若我死了，他们便不能迁怒于你，更不能迁怒上一观了。”

　　太.安真人气得头晕眼花，站起身低吼道：“我说了！你若是死了，我绝不会将你的书稿付印！你就带着展家的冤屈一块儿飞升吧！”

　　玄微真人无力抬头，只低声道：“你会印的。”

　　“你你你……”太.安真人连连指他，却“你”不出来，末了跌坐在床沿上，转头放下身段好言劝道：“你不要拿这种破釜沉舟的法子来吓人成不成？等你渡了此劫，我慢慢帮你想办法，虽然此事过去了八年，但我不信他们能将所有人证物证通通销毁。咱们找到了证据，逼得他们不得不为展侯正名，才算是真正地圆了你的心愿，才算是给了展家枉死的一百余口一个交代，是不是？”

　　玄微真人不置可否，沉默半晌才道：“我立了誓要绝食求雨，便不能破誓。”

　　太.安真人长长叹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低声问道：“你觉得如何？今日已是第七日了。已经两月没有下雨了，这天气再妖，也不会再旱多久了吧？”

　　他这话说得甚是没有底气，玄微真人只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便再度垂下了头，声线低沉道：“师兄，你走吧。我命该如何，自有天定。若此次被老天收了去，便是我罪孽深重，无颜苟活。”

　　太.安真人又是无奈又是心痛，盯着他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起身往门外走，边走边道：“师父怎么将你这么个烂摊子甩给了我……”

　　永诚与永仪正一脸惶恐地交头接耳，见太.安真人推门出来，永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永仪则没忍住咬唇皱眉，似乎深恨太.安真人欺负自己师父。

　　太.安真人被她这一眼看的百爪挠心，偏一名守兵又不知好歹地蹭上来问：“真人，您闹了这一通，可以回去了吧？玄微真人可是自己立的誓不吃饭的，您……”

　　太.安真人广袖直接甩在他脸上，冷笑道：“我上一观中的事，几时轮得到你们这些走狗来指手画脚了？我是给陛下一个面子，才让你们守在这儿，亲眼看着我师弟是如何感动天地的。你们若是再不知好歹、耀武扬威的，别怪我晚上便引三味真火烧过来！纵火谁不会啊？”

　　守兵被训得不敢吱声，太.安真人则带着三个徒儿扬长而去。

　　永仪转身直奔屋里床头而去，见玄微真人还靠在那儿，双手无力垂着，胸口浅浅起伏，阖着双眼，睫毛微颤，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声问：“师父，您……您没事吧？”

　　玄微真人闭着眼摇摇头，气若游丝道：“替我打水……”

　　这房间后面便有净室，这几日玄微真人一直都是强撑着自己过去洗漱更衣的，永仪知道他此刻只怕走去净室的力气都没了，不由地红着眼眶点了点头，飞奔去搬来了一桶热水。

　　她将木桶放在床前，自己则走到了屋角面对着墙道：“师父，您有事便叫我。”

　　玄微真人没有应声，片刻后永仪身后响起了微弱的水声。

　　上月他腿烧伤时，也一直都是这般自行洗漱的，永仪已能按着声音听出来他洗得如何了，待水声渐渐停了，便小心地转过了身去。

　　玄微真人已更了衣重又躺回床上，永仪先将水倒了，又把方才摔在地上的粥和碗都清理了干净，才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床头，悄悄打量了玄微真人两眼。

　　他似乎疲累难当，微皱着眉头浅浅睡着，衣襟有些许没拢好，露出了一抹胸前狰狞的疤痕，此时天色已暗，这疤痕却依旧十分明显突兀。

　　永仪有些看不下去，伸手悉心将他衣襟拉好了，便在他床边竹榻上坐下，托腮静静听着他呼吸。

　　天黑后玄微真人便昏睡了过去，永仪也早早熄了灯烛装睡，待钟敲了子时，便将沙漏塞在两人手心，两个人一人躺在床上，一人跪在床边，再度一起回到了景和二年。

　　十年前的这晚月色极亮，皎洁的月光将屋内照得分外清楚，永仪昨晚吃了亏，今晚一到这边，便飞速起身要往外跑。

　　但她刚走到桌边，便见桌上放着几只盖好的碗碟。

　　她将碗碟一一揭开，发现里面盛的是一碗陈皮红豆沙，两只糯米蒸糕，一笼素饺，还有一壶清茶，俱还留有一丝余温，比她昨晚去膳房寻到的半碗残粥不知精致了多少倍。

　　永仪一瞬间便明白这是当年的玄微给她准备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只怕万万想不到这些食物救的竟是他自己的命。

　　永仪对着这些吃的怔了片刻，来不及多想，便端起那碗红豆沙凑到玄微真人床头，轻声唤道：“师父，师父……”

　　玄微真人迟迟没有睁眼，只是睫毛微微翕动了几下。

　　她将一勺红豆沙送到他唇间，轻声道：“师父，您张一张嘴好不好？喝点儿水。”

　　玄微真人没有被她骗过去，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声音飘忽道：“这么香……是四十年的陈皮……”

　　永仪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能闻出来，惊诧地睁大了双眼，一时举着勺子僵在了那儿。

　　“永仪。”玄微真人仰面平躺，气若游丝，却字字都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我既已立誓要绝食求雨，便不得欺瞒天地，私自破誓。你若是再逼我吃东西……便是要坏了我的德……德行……令我……死不瞑目……”

　　他声音愈发低下去，永仪想到他下午的拼死挣扎，呆了许久，终于颓然地问：“师父，您这样……当真就能求来雨吗？”

　　玄微真人闭目不答。

　　他明明曾说过“天气变幻岂是人力可以操纵的”，他明明就知道老天下不下雨，与他吃不吃饭毫无关联。

　　可他就是要做这等飞蛾扑火之事，因为他是闻名天下的高道大德，肩负着上一观百年的名声。

　　所以他身边容不下她的私心善感。

　　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才是真的成全他。而她这几□□他吃饭，求他喝水，则都是在逆他的心意。

　　他脸上还留着下午被人死死掐住脸颊时留下的几处红斑，永仪盯着他脸看了一会儿，缓缓跌坐在床边，将那一勺红豆沙送进了自己嘴里。

　　清甜绵密，带着四十年陈皮的微微酸香。

　　一勺接着一勺，她一个人将这碗红豆沙吃了下去，却吃得唇间苦涩无比。

　　半个时辰之限还早，她从地上爬起来，又将桌上的蒸糕与素饺也无声地吃了。

　　她这些日子也都没有好好吃过饭，这时吃了这些精致美味的东西下去，反倒愈发饿了。

　　永仪将空了的碗碟细心收好，想留个字条感激一下给她留饭的玄微，却对着白纸不知该如何下笔。

　　她回头看去，只见如水月色撒落满地，照亮了床上那人冰雪一般的虚弱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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