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暗渡

　　永仪找了棵树下蹲着，一动都不敢乱动。

　　等到子时以后便好了。

　　她咬紧唇飞快地思考。

　　子时以后便到了明天，她便可以再用一次沙漏，回到景和二年后，就没有人拦着她回到清凉院中了。

　　师父现在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不管在哪一年，他总归都还在那间屋里。

　　这个念头让她略放下了些心，急切地将沙漏拿出来握在手心间，只等子时一到便立刻可以回去。

　　永仪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试图回想刚才展侯说的话，却觉得自己一点都无法思考。

　　她已经满脑子都只剩下无力躺在床上等着她的师父了。

　　她在黑暗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她的唇有些微肿，令她想到昨夜那荒唐的一碗粥，和不该发生的亲昵。

　　她说不准要把自己敬畏了这么多年的师父害死了。

　　太多的思绪将她压得无法呼吸，只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手中的沙漏。

　　她带着玄微真人倒转时空时大约是戌时初刻，意味着她得在这儿至少等上一个多时辰。

　　沙漏沉寂了许久，她被树间的蚊虫咬的浑身是包，却一丝也不敢动。

　　上一观中有一口极大的镀金铸铜钟，每个时辰均会嗡嗡打鸣，永仪竖着耳朵等着钟声，待大钟刚远远地震了子时第一下，便立刻翻转了手中沙漏。

　　晶彩细沙开始流转的一瞬间，她腾得站起来，却因为双脚发麻差点跌倒在地。

　　她拼命地揉了揉腿，趔趔趄趄地从树下奔到山径上。

　　景和十二年看守着玄微真人的兵丁自然都消失了，小径上空无一人，而方才那半碗粥倾在路上，粥碗也碎成了两半。

　　永仪狂奔至膳房又偷了半碗冷粥，再撒开双腿狂奔回清凉院。

　　金虚真人的屋中还是黑沉一片，她不知道师父还在不在屋里床上，只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她转身掩上门时，忽然惊觉屋角火折光亮一闪一灭，竟有人蹲在墙边金虚真人的书柜前。

　　永仪脱口而出地想叫“师父”，胸前沙漏却猛地一烫，炙得她那两个字被卡在了唇间没能出声。

　　但屋角那人已感觉到了有人进来，重又点亮手中火折，站起身来。

　　那人站在屋中，青衣飘飘，身姿修长，是年轻十岁的玄微。

　　她下意识地往床上看去，那里空荡一片，只有她刚才拉开的被子依旧散乱地堆在那儿。

　　“姑娘。”年轻的玄微向她走近了一步，似乎也有些慌乱，“您、您怎会在家师房间？”

　　“我……”永仪脑子飞快转动，嗫嗫低头道：“我……我与家中嫡母吵了架，被她赶了出来，又无处可去，知道……知道金虚真人去了楚州，便来躲在这里……”

　　房中一时沉默，玄微不知有没有相信她这谎话。

　　她紧张地全然不敢抬头，既担心他方才看到了什么诡异的景象，又担心他再追问下去，发现她的破绽。

　　玄微低头看见她护在怀中那半碗剩粥，终于微叹了口气，道：“姑娘，您也太过鲁莽，还好今晚是我来师父房中……找些东西，若您是被他人发现，只怕会闹到您家里去，便不好看了。”

　　永仪红着脸垂头看着自己足尖，一时不敢说话。

　　玄微走了过来，用手里火折点亮桌上灯烛，轻声道：“姑娘，这里虽然没住他人，但我师兄和我偶尔都会过来。您还是早些回家去吧。这里终究不是您家。”

　　这劝诫之话被他说的都分外温柔，永仪恍然抬起了头看着他。

　　眼前这个面容年轻和善，带着后来被磨灭掉的青涩意气。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从他光洁的额头，笔挺的鼻梁一直滑落到他唇上。

　　这双唇此时会不会更加柔软滚烫？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转过脸去，玄微则偷偷地又看了屋角书柜一眼。

　　“姑娘，我先走了。”玄微拱了个手将她从思绪中惊醒，“您……一个人小心。”

　　永仪慌忙行礼，“多谢真人……替我隐瞒。”

　　玄微闻言无奈一笑，迈步拉开了房门。

　　即将迈出门槛时，他忽然转身道：“呦呦很好，耳朵后面的伤口也长好了，不会留疤。”

　　永仪明白过来他在说那头小鹿，忽然高兴了一些：“那就好。”

　　这大概是近来唯一一件令人欣喜愉悦之事了，原来她回到景和二年，竟真的将有些事情变好了。

　　玄微颔首勾唇，身姿板正地要往外走。

　　“真人。”永仪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叫住了他问，“听闻您早已过了经义大试，为何至今还未出师，还穿着青袍？”

　　玄微身形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虽然我早已一心入道，但家师说我红尘中仍有俗缘未了，说是……等那场考验过去了，我方能正式出师。”

　　永仪心中一跳，想到方才听见展侯所说之事，没忍住问：“俗缘未了？是指您还有家人牵绊吗？”

　　玄微仍旧背对着她，沉吟片刻后道：“我从记事起便长在上一观中，生来只知师父师兄，不知爹娘兄弟。”

　　这话中带着别样的清苦，永仪忍不住又问：“那您想知道自己爹娘是谁，想知道俗世红尘的滋味吗？”

　　玄微的背影都透着股恍然，僵硬片刻后道：“姑娘，您躲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家师总有回山的一天，姑娘您的家人只怕也在担心寻找。您与家人即便是有些许龃龉，但一家人总归是血浓于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对不对？”

　　这等家长里短的安慰之语如何像是玄微真人口里说出来的，永仪想到他日后的冷漠克制，便觉眼前此人熟悉得可怕，又陌生地可怕。

　　在她片刻沉寂之际，玄微已举步往外走，轻声地道了一句“姑娘保重”。

　　永仪眼睁睁地看着他寂寥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没忍住又张了张口。

　　玄微离她已有些距离，但她尚未发出声音，便又觉胸前沙漏一阵炙烫，直接将她要喊的“师父”卡在了喉咙里，烧得她脖子内外同时刺痛了一下。

　　难道这东西还有禁忌？若是她试图说出自己真实身份来历，便会口不能言？

　　她试着往外走了两步，对着玄微远去的背影道：“我是您……”

　　“徒弟”二字又被卡在了喉咙中无法出声，好在玄微已走得远了，没听见她说话之声。

　　“我是展……”

　　星眉二字同样吐不出口，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直说。

　　永仪思量片刻，恍恍惚惚地回到房中，转身盯着烛火发起呆来。

　　她师父不在这里，应该是方才到了时辰，一个人回到了景和十二年。

　　她这接连两次回到景和二年之间隔了一个多时辰，玄微应当来得晚，没有看见第一次回来的她和师父。

　　看他先前的样子，像是来金虚真人的书柜中找寻什么东西的，只是被她无意打断了。

　　可她还要等眼下这半个时辰满了才能回去。

　　永仪坐在桌前，拿起一支毛笔，用笔杆在桌上缓缓写着“爹爹”“师父”。

　　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若是她直接将沙漏之事告诉爹爹或是师父，他们会不会信呢？可是这沙漏似乎令她不能开口明言，那若是修书一封，只怕他们更加不信。

　　她目光移到刚放在桌上的那碗粥上，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昨晚她耽搁了回来的时辰，玄微真人虽然被她带到了景和二年，却什么都没吃到，待会儿半个时辰到了，只有她自己能回去，粥却带不走。她这会儿着急用了沙漏，下次再带他来这里便得等到明日子时，还有将近十二个时辰，他又得饿上一天一夜！到时还不知有没有命在了！

　　永仪恨不得以头撞墙，她方才太心急，太想尽快回到师父身边，竟全然忘了这茬。

　　可即便她想起来也没有用，她跟他方才一旦分开，要再见面就得必须浪费一次用沙漏的机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