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欢

　　兴来端着两盏刚沏好的茶，脚步又快又稳的穿过回廊，将茶送进了府中的一处花厅。

　　花厅中，顾寒时与慎王楚宥相对而坐，并未交谈。

　　上前奉茶时，兴来忍不住偷瞧了顾寒时好几眼，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欢喜，以致于端茶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那日在长云坡，匆匆一面，隔的又远，没将人看得太仔细，今日一见，只觉得滚滚仙气扑面而来，不想给顾神医递茶，只想给顾神医递把拂尘，因为画中的神仙，大都手持拂尘。

　　不过，顾神医可比画里那些神仙好看多了。

　　兴来想着，又忍不住偷偷瞧了顾寒时一眼，却不想正巧与顾寒时的目光对上。

　　兴来一惊，慌忙垂下眼，一面感到失礼惭愧，一面又忍不住感慨，顾神医真是越看越像神仙。

　　察觉到兴来一直在偷看他，顾寒时却并未不悦，很和气的对他道了声“多谢”。

　　兴来又是一惊，做端茶倒水的差事这么多年，除了雪烛姑娘以外，就只有顾神医对他道过谢。

　　兴来心头一暖，连忙冲顾寒时躬身一礼，抱着托盘喜滋滋地退身出去了。

　　“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命人去置办新的，这是从京都城带来的茶，有些陈了，还请顾神医不要嫌弃。”楚宥和声与顾寒时说。

　　顾寒时对茶并无研究，可眼前这盏茶，不必去尝，只闻香气，他便知这是一盏“天山白”，是某人最爱喝的茶。

　　顾寒时端起茶盏，浅尝一口，“好茶。”

　　“顾神医喜欢这茶？我阿姐也很喜欢呢。”楚宥看着顾寒时，目光清朗，语气柔和的说。

　　顾寒时也看着楚宥，真的很难将眼前气度雍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的少年，与当年那个唯唯诺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孩子重合起来。

　　永嘉十三年，萧太后五十大寿，被分封到各地的亲王和郡王们，奉旨回京为萧太后贺寿，温王也在受邀之列。

　　顾寒时与师傅余陌尘，便随温王父子从寒宵城又回到了京都城。

　　西北边城与地处中原腹地的繁华都城，有数千里之遥，本该枯燥乏味的漫漫旅途，却因有叶雪烛同行，一路欢声笑语。

　　叶雪烛的娘亲萧景若，是萧太后嫡亲的侄女，未出嫁前，萧景若时常会被萧太后接进宫中作伴，姑侄二人感情深厚，赶上萧太后五十大寿，萧景若自然要赶回京都为姑母贺寿。

　　而叶雪烛之父叶天钧，恰巧因公务，也要前往京都城，于是威远将军府与温王府两家便结伴，一同踏上了前往京都城的旅途。

　　温王世子楚宁，身子一向病弱，连续三个多月的车马劳顿，险些去了他半条命。

　　温王就楚宁这么一个儿子，比眼珠子还宝贝。

　　萧太后寿宴当日，温王怕楚宁随他入宫应酬辛苦，便叫楚宁留在府中安心休养，独自入宫赴宴。

　　谁知永嘉帝却当众问起了楚宁，听说楚宁病着，永嘉帝立即下旨，命人去将楚宁接进宫来，请太医好生为其诊治。

　　永嘉帝若是真心关怀楚宁这个侄儿，只需命太医去府上看诊即可，根本不必将人接进宫这般折腾。

　　温王心里有气，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由得永嘉帝派人去接楚宁入宫。

　　听闻宫里来人，说奉皇命要接世子入宫，温王府上下大为慌乱，都觉得此事不简单，却不敢抗旨不尊。

　　顾寒时实在不放心将病中的楚宁，全然交给生人，来不及与他师傅商量，便与楚宁的贴身侍从换了衣裳，陪楚宁一同入了宫。

　　就是那一回，顾寒时第一次见到楚宥。

　　当时，楚宥还未被萧皇后接到身边抚养，也还不是太子，只是永嘉帝诸子中，最不被重视的五皇子。

　　顾寒时亲眼目睹，当年年仅八岁的楚宥，如何被无视，被孤立，被欺凌，甚至险些因一场意外丢了性命。

　　他很心疼这个孩子。

　　后来听说这孩子被萧皇后看中，成了萧皇后的养子，不久后又被册封为太子，他既为这孩子欣慰，也很为他担忧。

　　纵然身后有如镇国公萧氏一族，这样的世家豪族支持，想坐稳东宫太子的宝座也是不易。

　　一旦从这高位上跌落，只怕不得善终。

　　而如今，这孩子虽然被废去太子之位，又被流放到西北边地，落魄归落魄，但好在是平平安安的活下来了。

　　真是庆幸。

　　顾寒时没接楚宥的话茬，冲他笑笑，又低头抿了口茶。

　　谁知楚宥突然问他一句，“在顾神医眼中，我阿姐是个怎样的人？”

　　没想到楚宥会有此一问，顾寒时怔忡片刻才开口，“她是个很好的人。”

　　“太笼统。”楚宥对顾寒时过于简单的回答不太满意。

　　“那在慎王殿下眼中，她是个怎样的人？”顾寒时反问。

　　从方才甫一提到叶雪烛，楚宥的双眼就在发亮，此刻他眼中的光芒更盛。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叶雪烛的敬重与喜爱，几乎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赞美之词都说了一遍，最后道：“对我来说，阿姐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听完楚宥的话，顾寒时的神情却有些微冷，想要质问楚宥，“既然殿下这般爱重她，那为何不好好看着她，由得她糟蹋自己的身子。”

　　那个人的身体坏到那种地步，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日积月累落下的虚亏。

　　这五年间，那个人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然而还没等顾寒时发问，楚宥就先道：“可就是我阿姐这么好的人，当年却遭受了长达三个多月的非人对待，顾神医一定想象不到，我去刑部大牢接我阿姐时，我阿姐是何等模样。”

　　话说到这儿，楚宥眼中瞬间漫上一层深浓的痛色，“阿姐她……她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不像个活人了。太医为保住阿姐的性命，原是要截掉阿姐已经溃烂的右手。我怕阿姐醒来后会受不了，要太医务必保住阿姐的手。如此前前后后医治了一个多月，阿姐的命才保住，手也侥幸保住了。可惜那手伤得实在太重，恐怕永远都不可能恢复如常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他当年明明有托人，将医治手伤的伤药送去给小烛，甚至还将那密不外传的药方与药罐一同送去，小烛的手伤何至于坏到要截肢的地步。

　　还有，负责押送小烛的那些衙役，华棠也有托人花重金打点，肯请他们路上务必对小烛多加关照，为何小烛还会被折磨到……折磨到……

　　顾寒时胸中剧痛，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下来，拢在袖中的手捏攥成拳，颤抖的厉害。

　　“顾神医，对不住，之前在阿姐的住所外，我无意间听到你和阿姐说话，我实在不想你误会阿姐，才会对你说这些。”楚宥看着顾寒时，语气诚恳又坚定，“阿姐她想活，她是想活下去的。”

　　顾寒时霍然起身，人前一向端稳自持的顾神医，罕见的有些失态。

　　“我……”顾寒时稍稍定了定心神才道，“我去为她煎药。”说罢，便要退身告辞。

　　“顾神医。”楚宥唤住他，“煎药这种事，就不劳烦顾神医了，顾神医只需将药方留下，我自会命人将药煎好，送去给阿姐服用。”

　　“药方不能留下。”顾寒时道，“这药方是我师傅余陌尘留下的秘方，不可外传，只能由我亲自配药，再亲自煎制。”

　　闻言，楚宥默了默，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片刻，才又开口与顾寒时说：“顾神医大概不知，阿姐入宫后的头两年，每夜都是噩梦缠身，就连喝安神药都不管用。慢慢地这一两年间，那夜不安枕的病才稍稍好些。可自从得知，要随我一同流放到寒宵城的消息以后，阿姐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根本就不想回到这里，也不想再见到往日的那些旧人。”

　　“她亲口对殿下说过她不想？”顾寒时问，神情看起来很镇定，语气却十分生硬。

　　“阿姐虽没亲口说过，但我与阿姐朝夕相伴五年，我最知道她。”楚宥笃定道。

　　听完这话，顾寒时像是舒了口气的样子，“殿下，我得去为她煎药了，这茶您自己慢慢喝吧。”话毕，就要转身离开。

　　楚宥见了，稍显情急地站起身来，“顾神医若真心为阿姐好，就不该常常出现在她面前，惹她伤心。”

　　“殿下。”顾寒时目光坦荡地看着楚宥，不卑不亢的说，“您方才说，您与她朝夕相伴五年，可在殿下之前，我恰好也曾与她朝夕相伴五年。殿下说自己最知道她，我是不服的，与她相识相伴更久的兰泽、小棠他们就更不服了。
　　殿下，请您不要以‘为她好’为由，擅自替她做决定，除非她亲口对我说不想见我，否则，我明日会来，后日会来，直到她病愈之前，我每日都会亲自过来为她送药，盯着她将汤药一滴不剩的喝完。还有她的手，我也会想办法。”

　　说罢，顾寒时冲楚宥一礼，“方才所言，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慎王殿下见谅，告辞。”

　　眼见顾寒时就要走出门去，楚宥连忙往前追了几步，“顾神医，我阿姐的手，你有办法医好？”

　　顾寒时顿下脚步，转身望向楚宥，郑重道：“我会尽力而为。”

　　楚宥长揖及地，“多谢顾神医。”

　　顾寒时回礼，转身离去。

　　*

　　当顾寒时端着煎好的汤药回来时，叶雪烛已经准备好接受一番盘问。

　　谁知顾寒时什么话都没问，端着药碗往卧榻边一坐，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凉，然后递到她口边，叫她张嘴吃药。

　　于是，叶雪烛做梦一般，飘飘忽忽地被顾寒时喂了一整碗药下去。

　　喂完药后，顾寒时收拾好药碗便要走。

　　见状，叶雪烛连忙唤住他，“顾神医，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你之前不是说，要我给你一个解释，我都打好腹稿了，你快问，快问呀。

　　顾寒时放下装药碗的食盒，又回到卧榻前。

　　就在叶雪烛以为，顾寒时终于要发问时，顾寒时突然塞了个东西到她嘴里，留下句“我明日还来送药”，便转身离去。

　　叶雪烛呆坐在卧榻上怔怔许久，才回过神来。

　　酥糖，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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